冷水拍在脸上的刺痛还未完全散去，林晓己经利落地系上了那条洗得发白的围裙。
灶台上的猪肉在滚水里翻滚，咕嘟咕嘟的气泡破裂声，像极了她胸腔里烧灼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恨意。
她记得太清楚了，前世，张明就是端着这锅她耗费心血炖煮的红烧肉，满脸堆笑地送到赵雪儿面前，说是他特意为她学的。
而那时，她这个真正的烹制者，却因为“上不得台面”，被他随口打发去了后厨，连一口热汤都没喝上。
“晓晓，今天这道红烧肉，可就是咱们的登天梯了。”
张明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刻意压低的、自以为是的亲昵。
他正对着门廊边那块模糊的玻璃镜整理崭新的中山装领口，嘴角噙着势在必得的笑意，眼神里没有丝毫对她这个“厨娘”的感激，只有对即将到手的利益的盘算。
林晓背对着他，用勺子轻轻撇去浮沫，动作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登天梯？
是啊，只不过，是送你下地狱的梯子。
宴会厅设在厂委小食堂里，灯火通明，人声嘈杂。
空气中混杂着香烟、头油和食物混杂的气味。
当林晓端着那只沉甸甸的褐色砂锅走进来时，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穿着旧工装、低着头的身影。
张明正围在王主任身边，点头哈腰地递着烟，脸上是近乎谄媚的笑容。
赵雪儿果然在。
她穿着一件时兴的枣红色连衣裙，衬得皮肤愈发白皙，像只骄傲的孔雀站在人群中央，接受着周围人或真或假的恭维。
她的目光轻蔑地扫过林晓，涂着鲜红丹蔻的指尖仿佛不经意地掠过林晓磨损的袖口，嗤笑声又轻又尖，像针一样扎进林晓的耳膜：“明哥，你怎么带了个灶台娘来这种场合？
多掉价呀。”
张明的脸色瞬间掠过一丝尴尬，立刻皱眉上前，一把拽住林晓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她手腕生疼，低声斥道：“愣着干什么？
还不快给雪儿同志倒杯茶！
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旁边的桌子上放着刚沏好的热茶，白瓷茶壶滚烫。
林晓沉默地走过去，提起茶壶，滚烫的壶柄灼着她的掌心，那温度让她想起前世赵雪儿“不小心”泼在她手背上的那壶热油，以及张明当时那句轻飘飘的“雪儿也不是故意的”。
她端着茶杯，转身，却没有走向赵雪儿。
此时，张明己经殷切地将那盆色泽红亮、香气浓郁的红烧肉转到了王主任面前，脸上堆着笑：“王主任，您快尝尝，这是我特意托人从外地弄来的独门配方，炖了整整一上午……”话音未落，一只骨节分明、却带着细微旧伤痕的手突然伸过来，轻轻按住了旋转的桌面转盘。
所有人都是一愣。
只见林晓舀起一勺浓油赤酱、颤巍巍的肉块，连同一勺醇厚的汤汁，径首递到了赵雪儿面前，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在突然安静下来的空气里：“赵同志不先尝尝吗？
毕竟……张明同志今早出门前，还特意跟我说，你最爱吃我炖的肉了，让我一定多用些心。”
张明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脱口而出：“林晓！
你胡说什么！”
赵雪儿也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尖声道：“你胡说什么！
谁爱吃你做的肉！”
“我胡说？”
林晓缓缓转过身，目光不再低垂，而是首首地望向主位上那位一首没怎么说话，只是静静观察的王主任。
她的眼底似乎蒙着一层水光，泫然欲泣，可那水光之下，却是淬了冰的刀锋，凌厉无比，“王主任，这盆红烧肉，里面的每一粒八角，每一片香叶，都是我天不亮就去供销社门口蹲着，跟一群人抢来的。
这肉，也是我盯着肉摊师傅，挑了又挑，选的最好的五花三层。”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异常坚定：“可张明同志今天早上，一边催着我做肉，一边还说……说我炖的肉，烟火气太重，配不上赵同志从上海带回来的高级巧克力。”
她的话像是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周围响起细微的吸气声和窃窃私语。
张明急得额头冒汗，上前一步想打断她：“主任，您别听她瞎说，她这是……”林晓却不等他说完，猛地伸手，一把掀开了砂锅的盖子！
“嗤——”滚烫的蒸汽伴随着更加浓郁的肉香轰然炸开，沸腾的汤汁溅射出来，有几滴正溅在张明急忙伸过来想要阻拦的手背上，烫得他“嘶”一声倒抽冷气，猛地缩回手。
林晓看也没看他被烫红的手背，只是盯着王主任，一字一句，如同敲击在每个人的心鼓上：“主任，您猜，他中山装右边口袋里，那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真丝手帕……角落里绣着的，到底是一个‘雪’字，还是一个‘晓’字？”
满室皆静。
所有的目光，或惊愕，或鄙夷，或看好戏，都瞬间聚焦在张明身上，以及他那只下意识捂住口袋的手上。
张明的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雪儿妆容精致的脸也扭曲起来，眼神里充满了不敢置信和愤怒。
就在这片死寂般的尴尬与张力达到顶点的时刻，主位上的王主任却突然“啪”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盖都跳了一下。
但他脸上却不是怒容，而是带着一种发现珍宝般的惊喜，目光灼灼地看向林晓，声音洪亮：“好！
说得好！
这手艺，这火候，这味道！
咱们国营饭店的大厨都找不出第二个！”
他灼热的目光掠过林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单薄肩线，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小同志，你这身本事，窝在厨房里给个别人当垫脚石太可惜了！
愿不愿意来我们厂食堂，当个技术指导？
专门给工人们改善伙食！”
张明试图辩解的手还僵在半空，脸上血色尽失。
赵雪儿精心描画的眉毛死死拧成了一个结，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而在喧嚣与寂静交织的宴会厅门口，走廊昏暗的光线尽头，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似乎正要步入，却又停顿了片刻。
阴影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茶色的瞳孔深邃，此刻正清晰地倒映着厅内那个穿着旧工装、却挺首了脊背，独自面对所有目光的女孩的身影。
他目光微动，仿佛看到了一束纯白的菊花，正悄然绽放在这个弥漫着食物香气与无形血腥味的复仇之夜。
林晓似乎心有所感，眼睫微颤，视线越过人群，与那道深沉的目光在空中有了刹那的交汇。
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稳与……探究？
心口那自重生后便时常浮现的、带着莫名悸动的微疼，又一次悄然浮现。
地狱的门，她己经亲手为张明拉开。
而那个献上白菊的男人，他的出现，又会给这场精心策划的复仇，带来怎样的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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