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里裹着冰碴子抽打窗棂。
关羽独臂攥着半截麦秆，在沙盘上勾出最后一道水渠标记。
沙粒从指缝簌簌落下，空荡的右袖管垂在案边，像条冻僵的死蛇。
“东麓梯田三百亩，需引三道分水。”
他声音哑得厉害，喉结滚动时颈侧刀疤跟着抽搐，“若开春前不通水，误了农时……二哥安心。”
诸葛亮将羽扇压住沙盘。
青铜星象仪在案头嗡嗡震颤，磁勺尖儿死死咬住危宿星位。
“冬至后三十七日必降暖流，此乃落基山气脉定数。”
他袖中滑出几粒深红种子，在油灯下泛着血痂般的光泽，“倒是此物——崖居人唤作‘玉黍’，一日无光则芽弱，一夜霜冻则根腐，娇贵胜过蜀锦。”
帐帘猛地掀开，寒气卷着雪沫扑进来。
刘备玄色大氅结满冰棱，怀中却紧抱着个陶瓮。
瓮口封泥剥落处，露出金灿灿的粟米。
“只剩这些了。”
他将陶瓮轻轻放在案上，粟粒碰撞声清脆得刺耳，“省着吃……能撑半月。”
关羽独臂抓起把粟米。
米粒从指缝漏下，在沙盘上滚出疏落的轨迹。
二十八万人每日耗粮西千石，这瓮米还不够塞牙缝。
帐外突然传来野牛哀嚎，伴着皮鞭破空声和原住民的咒骂。
赵云驯养的三十头野牛正拖着石碾夯土筑坝，一头老牛前蹄折断跪在雪地里，脖颈被缰绳勒得皮开肉绽。
“杀了吧。”
刘备声音疲惫，“熬成肉羹分给病患。”
诸葛亮突然按住他抽刀的手：“牛筋留给我。”
羽扇指向星象仪底座断裂的铜枢，“玉黍播种需借天时，此仪差半刻便是生死之别。”
油灯爆了个灯花。
关羽独臂上的旧伤突然针扎似的疼起来。
冻土裂开了。
三百架耧车碾过东麓坡地时，赤岩崖壁飘下第一场雨夹雪。
冰粒砸在牛背上迸成白雾，扶犁的兵卒手指冻在木柄上，撕下来便带层皮肉。
诸葛亮裹着蓑衣跪在田垄，独臂关羽替他扶着耧车把手，深红种子从漏斗滑进犁沟，立刻被湿泥吞没。
“株距一尺三寸，深不过两指。”
诸葛亮抓把混着冰碴的湿泥，“土温过低，怕是要烂种……”话音未落，山巅滚过闷雷。
不是雷——是雪崩！
白龙般的雪浪撞碎在崖壁半腰，掀起漫天雪尘。
阿纳萨齐人的洞窟在雪雾中若隐若现，崖顶飘下靛蓝羽毛，羽毛系着的皮绳上悬挂几十具剥皮兽尸，随山风荡成诡异的钟摆。
“他们在祭山神！”
随军药农面无人色，“要招来百日寒！”
诸葛亮仰头望着铅灰色天穹。
星象仪磁勺在袖中疯狂打转，危宿星被浓云吞得不见踪影。
当夜，地窖育苗棚结了冰霜。
三层草帘覆盖的土坑里，新芽刚冒头便冻成墨绿色。
张清用银针挑开芽苞，冰晶随汁液渗出。
“全完了……”老农瘫坐在泥水里，“神仙也救不活！”
诸葛亮却将冻僵的芽苗贴在心口暖着。
油灯下他十指被泥浆皴裂出血口子，羽扇骨架不知何时断了两根。
“拿酒来。”
他突然嘶声道。
烈酒浇在星象仪铜盘上，他用火折子点燃，幽蓝火苗舔舐着二十八宿刻度。
“疯了！
这可是丞相的命根子！”
亲兵扑上来灭火。
“退下！”
刘备的剑鞘拦住众人。
火光映亮诸葛亮眼底血丝：“磁极错乱非天灾，是赤岩含铁石扰了地脉！”
他蘸着酒液在案上疾书，“采赤岩赭石粉，混硫磺硝石，明日午时前备妥！”
关羽独臂拎起矿篓：“某去！”
赤铁矿坑像张开的兽口。
关平率死士用陶罐炸药炸开矿脉时，赭色粉尘雾般弥漫。
几个兵卒突然丢了锹镐，眼珠赤红地扑向岩壁啃咬，牙崩裂了也浑然不觉。
“是山鬼摄魂！”
民夫尖叫逃窜。
关羽独臂挥刀劈碎岩角，碎石簌簌落下处，裸露出大片幽蓝晶体。
“胆矾！”
随行匠人惊呼，“此毒能乱人心智！”
毒雾弥漫的矿坑里，关羽屏息抡起铁锤。
独臂爆出青筋，重锤砸在蓝晶簇上迸出火星。
汗珠混着血水从崩裂的虎口滴落，赭石粉沾满他空荡的袖管。
崖顶忽然坠下碎石。
靛蓝羽冠在风雪中一闪而过，骨笛声贴着岩壁游走。
关平挽弓欲射，关羽铁钳般攥住他手腕：“护矿！”
太迟了。
矿坑深处传来闷响。
支撑坑道的松木立柱噼啪断裂，碎石如暴雨倾泻！
关平猛扑倒关羽，巨石擦着他后背砸下，溅起的蓝晶碎片扎进眼珠。
“我的眼！”
少年凄嚎着在毒尘里翻滚。
关羽独臂拖起侄子冲出毒雾时，左肩嵌着片巴掌大的蓝晶。
血顺着晶体边缘冻结成猩红冰棱。
地窖里酒气熏天。
诸葛亮将胆矾碎晶投入陶瓮，赭石粉遇酒腾起紫烟。
张清用银刀剜出关羽肩头蓝晶，伤口流出的血己泛青黑色。
“毒入血了……”老医官手在抖。
“死不了！”
关羽推开药罐，独臂攥住陶杵砸向胆矾。
晶粉在石臼里碾成幽蓝雾霾，混入硫磺硝石后竟泛出金属冷光。
“成了！”
诸葛亮指尖沾取少许粉末抹在星象仪底座。
磁勺震颤着偏移七度，稳稳指向参宿！
喜悦被哀哭碾得粉碎。
关平蒙着染血麻布躺在草席上，左眼成了血窟窿。
张清捧着的陶盘里，那颗被胆矾蚀烂的眼球像颗发霉的葡萄。
“伯父……”少年摸索着抓住关羽空袖管，“我看不见了……”关羽独臂抱起侄子走向育苗棚。
油灯将两人影子投在草帘上，巨大如受伤的兽。
“平儿你看，”他撕开草帘露出冻僵的芽苗，“等这些苗子长高，你闭着眼也能摸着穗子吃饱。”
少年颤抖的手抚过冰硬的芽尖。
诸葛亮突然抓过酒坛泼向苗床，火折子掷入的瞬间，幽蓝火浪吞没了冻苗！
“丞相！”
刘备惊呼。
烈焰里传出细微的毕剥声。
冰壳融成水汽蒸腾而起，焦黑的苗根处竟钻出星点嫩黄！
“玉黍乃火中精魂。”
诸葛亮眼底映着火光，“畏寒，却嗜火。”
暖流终究没来。
第七场暴雪压垮育苗棚时，崖居人发动了突袭。
不是刀箭，是蝗虫。
千万只冻僵的草蝗从皮囊里倾泻而出，遇火复苏成黑云，扑向东麓梯田啃噬嫩芽！
赵云率骑兵擎火把冲进虫云，野牛却被草蝗钻入耳鼻发狂乱撞。
刘备立在田埂挽弓连射，燃火箭矢钉死满地蝗尸，嫩苗也被践踏成泥。
“保种！”
诸葛亮嘶吼着扑进田垄。
他徒手刨开冻土抠出种薯，指甲翻裂处混着泥血。
黑压压的虫云里突然射出骨箭，箭镞绑着冒烟的皮囊——轰！
闷响震得地皮发颤。
硫磺恶臭弥漫处，三名亲兵捂着脸惨叫打滚。
他们铠甲完好，裸露的皮肉却布满溃烂水泡！
“是毒火！”
张清用麻布裹手拔下骨箭，箭杆刻着羽蛇缠绕日轮的图腾。
山崖飘下祭歌。
羽冠祭司站在洞窟前挥动人骨杖，身后堆着焚烧粟米的草灰。
靛蓝粉末撒入火堆时，腾起的毒烟竟凝成赤面长须的鬼影！
“他们在咒汉！”
民夫瘫跪在地磕头如捣蒜。
关羽独臂挥刀劈开毒烟，青龙刀映着崖顶火光：“装神弄鬼！”
他策马冲向栈道，断臂处突然剧痛钻心。
肩头旧伤迸裂，青黑色毒血浸透绷带。
马失前蹄将他甩进雪坑时，崖顶滚下巨石！
黄尘蔽日。
待烟尘散尽，坍塌的栈道掩埋了那道独臂擎刀的身影。
地窖深处，最后半瓮粟米见了底。
张清用霉斑累累的玉米棒捣出浆汁，滴进关羽乌黑的伤口。
刘备攥着半块粟饼喂进兄弟嘴里，碎渣混着血沫从关羽嘴角溢出。
“省着……给平儿……”他独臂推开陶碗。
诸葛亮在星图前枯坐如石。
油尽灯枯时，磁勺在铜盘上划出刺耳尖鸣。
他猛地掀翻星象仪，碎片迸溅中抓起把草灰撒向天窗。
山风卷着灰线窜向东南——一缕暖风挤进地窖，带着腐朽落叶的潮气。
他撞开窖门扑进雪地。
扒开三尺深的积雪，冻土竟渗出湿痕！
东麓向阳坡上，几株焦黑的玉黍残根旁，鹅黄嫩芽顶开泥浆，在雪地里抖成倔强的绿星。
欢呼未起，寒潮突至。
子夜时分，凄风卷着冰雹砸向大地。
新芽在瞬间冻成冰雕，刚解冻的溪流重新封死。
诸葛亮抱着星象仪残骸跪在田埂，碎铜片割破掌心也浑然不觉。
崖顶祭歌陡然转急。
数十支火箭射向粮仓草垛，这次泼的是野牛油脂！
烈焰腾空刹那，刘备拔出双股剑：“杀上去！
屠尽洞窟！”
马蹄踏碎薄冰时，诸葛亮突然扑进冰雹肆虐的梯田。
他疯了似的扒开冻土，指甲翻卷处露出深埋的种薯——那些被野牛蹄踏进泥里的残种，竟在冰层下胀出绒白新根！
“玉黍畏寒……”他捧着泥团仰天大笑，“根却耐冻！”
冰雹砸在他额角绽出血花，笑声在风雪里癫狂如枭啼。
赤岩崖壁上，羽蛇图腾在火光中扭曲。
祭司的骨杖指向粮仓烈焰，却没看见山风正卷着火星飘向洞窟茅顶。
第一缕黑烟从崖居洞窟冒出时，刘备正率死士攀上栈道。
他怀中那袋深红种子贴肉藏着，被热血焐得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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