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进行政楼玻璃幕墙，像给走廊镀上一层冷釉。
林薇把《外派申请表》拍在前台，塑料笔尖在"申请人签名"处顿住——纸面太滑，"薇"字最后一钩飞了出去，像瓷刀划胎，留下一条白痕。
HR推了推无框眼镜："杭州项目组缺个高级策划，期限一年，薪资不动，住房补贴两千。
你确定？
""确定。
"她听见自己说。
声音不高，却像瓷片落地，脆而冷。
表格被扫描进系统的瞬间，手机震了一下——母亲的家庭群弹出语音："外派？
女孩子跑那么远，婚事还办不办了？
"林薇按掉提示，把群聊设成"免打扰"。
裂缝一旦出现，第一条声音总是来自最亲近的人。
绩效优化面谈会议室空调开得过猛，玻璃墙外是连绵雨幕。
HR总监姓杜，女，三十五岁，口红浓得像釉里红，一开口却全是冰碴："今年营收下滑，30+员工面临优化。
你有两个选择：一、降薪百分之二十，留原岗；二、去杭州项目，职级不变。
"林薇笑了一下，笑意没到眼角："我选杭州。
""ok，下周出发。
"杜总监合上文件夹，金属夹"咔"一声，像给瓷器扣上锁扣。
走出会议室，她在洗手间隔间里干呕，却吐不出任何东西——饥饿混合着辛辣的解脱感，在胃里结成硬块，如同未烧透的瓷胎，里芯还是软的，外壳却己冷却。
沈放的夜班同一夜，市人民医院神内病房。
43 床按铃狂响，沈放几乎是奔进去。
老爷子把胃管扯了，营养液洒满床单，嘴里含混大喊："我不治！
浪费钱！
"沈放按住父亲肩膀，掌心触到凸起的肩胛骨，像摸到风化过度的瓷俑，一捏就掉渣。
"爸，你想回家也得先能吃能走。
"老头却死死盯着天花板，目光怨恨又惊恐："你娶个老婆回来冲喜，我就走！
"一句话把沈放钉在原地——原来在父亲眼里，婚姻也是一张 KPI 表，子项是"冲喜"，母项是"孝顺"。
他低头整理被角，金属笔尖在病历上顿住，"嗒"一声，像瓷匠敲刀，微不可闻的裂声沿纸面蔓延。
深夜便利店凌晨 1:40，医院后门 24h 便利店。
沈放把折叠伞立在门边，发梢滴水。
泡面桶排队贴在柜台，像等待上釉的素坯。
"老坛酸菜？
"店员问。
"两桶。
"他掏出手机，顺手把购物小票拍照发给林薇——图片配字：夜班续命粮。
对方没回，他亦不期待，只是维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温度，像窑炉里余烬未熄的炭。
走出便利店，夜雨又起，路灯在积水里拉出长长的倒影，像一条尚未完全断裂的瓷缝，闪着微光。
陈浩的月供表周六一早，陈浩开车到林薇小区地下停车场，发微信：我在负二层 E 去，给你带了早餐和新的月供测算表。
林薇背着外派资料下楼，只见白色 SUV 里飘出淡淡白茶香氛，陈浩把副驾驶整理得一尘不染，脚垫上新铺了一次性塑料膜。
"早。
"他递过来一杯无糖豆浆与一份文件夹，封面写着——《共同置业可行性报告》。
首付 270 万，月供 2.04 万，女方承担 40%。
末尾用蓝底突出："按你当前收入，月供占薪酬 58%，仍在安全线内。
"数字像被精确计算过的窑温，不差分毫。
林薇却闻到一股难以名状的焦味——那是她的自由被慢火烤糊的前兆。
"我可能……要去杭州一年。
"她轻声说。
陈浩愣了两秒，随即点头："也好，外派回来晋升，还贷能力更强。
"语气稳得像提前写好的函数公式，无论自变量如何偏移，因变量永远指向"结婚"这个常量。
裂缝初鸣周日夜里，林薇回到出租屋，把外派批复发给母亲，顺手关掉了家庭群的消息提示。
窗外，对面写字楼还有加班灯火，一格一格，像陈列柜里的瓷器，每只都写着"成功""体面""安稳"。
她拉开抽屉，取出大学时做的第一个陶艺作品——一只歪斜的茶盏，盏底刻着"freedom"的模糊字母，釉面起泡，显然失败。
可此刻，她指腹摩挲那些凸起的小泡，竟觉得比任何完美器型都真实。
"叮——"手机亮屏，沈放发来一张图：医院走廊长椅上，放着一只瓷白色钥匙扣，裂纹被金漆勾勒。
配字：瓷片也能拼成马赛克，图案随你。
金线在屏幕里闪着微光，像一条裂缝被重新点亮。
离家前夜出发前一天，母亲出院。
父亲忙着办手续，母亲坐在轮椅上，脸色比被单还白，却执意要回家煮红糖姜茶给林薇"驱寒"。
林薇推着轮椅，穿过医院长长的连廊，头顶日光灯一明一暗，像窑炉温度曲线在闪。
母亲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瓷片相擦："女孩子跑那么远，会被说闲话。
"林薇脚步没停，掌心却收紧扶手："那就让他们说，我先把自己活成实话。
"母亲怔住，继而叹气，那叹息像热胀冷缩后的第一声脆响，裂缝悄然出现，却不再尖锐。
高铁站G 字头列车广播响起时，天空飘着被阳光烤亮的云，像廉价金箔重新贴上。
林薇把行李箱拎上高铁，箱角撞到低台，"铛"一声脆响——她想起婚礼红毯、母亲心电监护、陈浩的月供表、沈放的钥匙扣……所有声音重叠，竟组成一条独特的开片纹。
列车启动，城市被拉成一条长长的瓷带，裂缝在窗外飞速后退，光从缝隙里漏进来，落在她膝头，斑斑驳驳，却亮得惊人。
她掏出手机，给母亲发去最后一条信息："瓷可以不完整，光照样进来。
等我一年。
"然后关机，把屏幕反扣在小桌板，像给窑门落锁，让时间去完成剩下的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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