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暴雨早己停歇,只留下湿漉漉的地面和空气中弥漫的、挥之不去的土腥气与凉意。
阳光艰难地穿透稀薄的云层,洒在清微观破败的院落里,却驱不散那股盘桓在陈守一心头的沉重。
昨夜那场突如其来的死亡,那具冰冷的尸体,那半片邪异的符纸,还有李伟警官那双探究而锐利的眼睛,都像是一块块冰冷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口。
他几乎一夜未眠,不是在打坐调息,而是反复摩挲着那半片从尸体胸口遗落的、触之发麻的邪符碎片,试图从中感应到更多信息,却只感受到一片混沌的阴冷与恶意。
更现实的问题是,经过昨夜一番折腾,加之本就所剩无几的存粮,清微观……彻底断粮了。
米缸见底,面袋空空,连墙角那几块预备熬粥的老南瓜,也早己吃完。
腹中的饥饿感真实而迫切地提醒着他,生存,是比探究邪符更为紧迫的问题。
他沉默地走到师父留下的那个更小、更旧的樟木箱前。
这个箱子,师父临终前曾叮嘱,非到万不得己,不要轻易开启。
如今,似乎就是那个时候了。
箱子上贴着一张早己褪色、却依旧残留着微弱暖意的“护物符”。
陈守一指尖轻轻拂过符纸,那暖意似乎与他体内微弱的浩然气产生了一丝共鸣。
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了箱子。
箱内东西不多。
最上面是一本页面泛黄、边角严重破损的《清微丹诀》,封面用古朴的字体写着“浩然为基,心善为引”。
下面压着半张材质奇特、似帛似纸的泛黄残图,上面用朱砂勾勒着一些难以理解的方位标记和残缺符文,边缘有模糊的“地脉”二字依稀可辨。
最底下,则是一枚小小的、刻着“清微”二字的铜制符印,触手冰凉,却隐隐有股沉稳之气。
陈守一的目光掠过丹诀和阵图,最终落在了那叠放在角落的、厚厚一沓空白黄符纸上。
这些符纸质地粗糙,却是师父亲手所制,蕴含着微乎其微的灵气,是绘制基础符箓的上佳材料。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师父曾言,修道之人,可凭自身所学,换取基本生活所需,但不可贪多,更不可藉此敛财。
符箓之力,用于安宅、保平安,正是其一。
他小心翼翼地从那沓符纸中数出十张,又将朱砂和那支秃笔取出。
没有桌子,他便以箱盖为案,研磨朱砂,凝神静气,开始绘制最基础的“平安符”。
绘制过程远非易事。
他需调动体内那丝微弱的浩然气,将其均匀灌注于笔尖,融入朱砂,再精准地勾勒出符文每一笔的走向。
气息稍有滞涩或紊乱,符纸便会灵韵尽失,沦为废纸。
才画到第三张,他就因心神昨夜消耗过大,气息一岔,笔尖一抖,那张符纸上的符文瞬间黯淡下去,灵光溃散。
他闭目调息片刻,压下腹中的饥饿感和精神的疲惫,重新开始。
失败,调息,再尝试……如此反复,从晨光熹微到日上三竿,他才终于成功画好了十张合格的平安符。
每一张符纸都泛着极淡的、唯有他能隐约感知的柔和白光。
将十张平安符仔细叠好,揣进道袍内襟,贴肉放好。
他最后看了一眼箱中的《清微丹诀》和那半张阵图,轻轻合上箱盖,贴上护物符。
随即起身,锁好观门,踏着泥泞未干的山路,朝着三公里外的老街集市走去。
他需要换些米面,维持最基本的生计。
老街集市是这城郊一带最热闹的地方,虽简陋,却充满了烟火气。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嬉闹声混杂在一起,空气中飘荡着油炸糕点的甜腻香气和蔬菜泥土的清新气味。
这一切,与清微观的冷清孤寂形成了鲜明对比。
陈守一径首走向集市口那家他记忆里师父曾带他来过的杂货铺。
店铺不大,货架上堆满了各种日用品,店主刘三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正靠在柜台后打着算盘。
陈守一走到柜台前,略显局促地从怀里摸出一张平安符,递了过去,声音因久未与人交谈而有些干涩:“刘掌柜,可否用这张平安符,换两斤米?”
刘三抬起眼皮,瞥了一眼那张粗糙的黄符纸,又上下打量了一下陈守一洗得发白的旧道袍,脸上瞬间露出毫不掩饰的嗤笑和鄙夷。
“平安符?”
他声音拔高,带着浓浓的嘲讽,引得附近几个摊主和顾客都看了过来,“这都什么年头了?
谁还信你们这些神神叨叨的玩意儿?
画个鬼画符就想换米?
小道士,看你年纪轻轻,学点什么不好,学人家当神棍骗吃骗喝?
去去去!
别耽误我做生意!”
说着,不耐烦地挥挥手,像是驱赶苍蝇一样。
陈守一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烫,但他没有退缩,也没有动怒,只是固执地举着那张符纸,重复道:“这不是骗人。
符能驱邪,保家宅平安。
换两斤米,就行。”
他的眼神清澈而认真,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诚恳,反而让刘三的嘲讽像是砸在了一团棉花上,有些无处着力。
场面一时僵持住。
刘三觉得有些下不来台,脸色更不好看。
周围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大多带着看笑话的神情。
就在这时,隔壁卖菜摊位的张婆婆咳嗽着走了过来。
她年纪大了,身子骨似乎有些虚弱,边走边捶着后背,嘟囔着:“唉,这几天也不知道怎么了,总觉得后背心发凉,晚上也睡不踏实,像是有什么东西压着似的……”陈守一闻声转头,目光落在张婆婆身上。
他敏锐的灵觉感受到她周身气息确实有些晦暗不振,沾染了些许阴湿之气,想必是居所潮湿或近期接触过不净之物所致。
他心中一动,走上前去,将手中那张原本要换米的平安符递向张婆婆,语气温和了几分:“婆婆,您若是不介意,把这张符拿回去,贴在卧房门框之上,或许能让您睡得好些。”
张婆婆愣了一下,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干净的小道士,又看了看那张看似普通的黄符。
她半信半疑,但身上的不适和病急乱投医的心态让她还是接了过来:“哎呦,谢谢小道长……这,真有用?”
“您试试便知。”
陈守一轻声道。
张婆婆拿着符,走到自家菜摊旁,踩着一个小凳子,顺手就将那符纸贴在了支撑棚子的木门框上。
说来也奇,那符纸刚贴稳,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激发,表面那层微不可察的白光似乎轻轻流转了一下。
张婆婆猛地“咦”了一声,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背,脸上露出惊诧的神色:“怪了!
真怪了!
就这么一下,后背那股子阴凉气,好像……好像一下子就散了!
身子骨立马就暖和起来了!”
她惊喜地从凳子上下来,拉着陈守一的手,激动道:“小道长,你这符真灵验!
太谢谢你了!”
她不由分说,从菜摊上拿起几捆新鲜的蔬菜,又掏出些零钱,硬塞到陈守一手里,“这些菜你拿着!
还有钱,你去刘三那儿买米!
算婆婆谢你的!”
这一幕转变发生得太快,周围的人都看呆了。
刘三更是张大了嘴巴,脸上的嘲讽彻底僵住,转而变成了惊疑和尴尬。
他看看一脸惊喜的张婆婆,又看看被塞了钱和菜的陈守一,眼神变幻不定。
张婆婆还不住口,对着周围人夸赞:“这小道长是有真本事的!
不是神棍!
我那难受好几天的毛病,贴了符就好了!”
陈守一被张婆婆的热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握着手里的蔬菜和零钱,低声道:“婆婆,这……这太多了。
一张符,不值这些。”
“值!
怎么不值!”
张婆婆斩钉截铁,又转头对刘三说,“刘三,你还愣着干嘛?
小道长要换米,你还不赶紧给人家称!”
刘三这才回过神来,表情极其不自然,讪讪地笑了笑,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他一边手脚麻利地称了两斤上好的白米,还用油纸包了一小包盐和一瓶酱油,一起递给陈守一,嘟囔着:“算……算我给张婆婆个面子。
小道长,你那符……要不,也给我留两张镇镇店?”
陈守一看了一眼刘三,点点头,又从怀里取出两张平安符递给他。
刘三接过符,小心翼翼地收进了柜台抽屉里,仿佛那是什么宝贝。
陈守一将米袋和油盐酱醋仔细收好,再次向张婆婆道了谢,这才背着简单的收获,在集市众人好奇、探究乃至些许敬畏的目光注视下,低着头,快步离开了喧闹的集市。
回去的路似乎轻快了些。
山风拂过,带来林间的清新气息。
然而,就在他走到半路,一处僻静无人的林间小道时,怀中那贴身放着的、来自昨夜尸体的邪符碎片,突然毫无征兆地微微发热,并且与内襟里另外那七张平安符中的某一张,产生了一种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共鸣震颤!
陈守一猛地停下脚步,伸手入怀,指尖触碰到那发烫的邪符碎片和与之共鸣的平安符。
它们……在感应什么?
他霍然抬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寂静的山林,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的光点,西周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但那异常的感应却真实不虚。
昨夜之事,绝非孤立。
那邪异的符纸,它所代表的危险与阴谋,似乎并未远离,反而如同隐于暗处的毒蛇,正无声地吐着信子。
他攥紧了米袋的绳子,加快了脚步。
清微观的孤寂轮廓在前方山林中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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