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一夜风雪初歇。
推开房门,天地间一片素白,琉璃瓦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将这座雄伟而压抑的宫城装点出几分难得的诗意。
空气冰冷而清新,深深吸上一口,能涤尽胸中的浊气。
林言的心情却远不如这雪景来得平静。
他一夜未眠,脑中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将自己在这宫中的处境、可用的人脉、潜在的敌人,都梳理得清清楚楚。
他来到敬事房的膳堂时,里面己经坐了不少人。
这些平日里眼高于顶,或是对他颐指气使的老太监、小太监们,今日看到他,神色都有些微妙的变化。
窃窃私语声在他踏入的瞬间便停了下来,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有探究,有嫉妒,但更多的是一种敬畏。
皇宫里没有秘密。
小林子昨夜被景仁宫的晚晴姑娘亲自领走,待了近一个时辰才回来。
这个消息,恐怕一夜之间己经传遍了所有该知道的人的耳朵里。
一个在敬事房底层挣扎、随时可能被当作炮灰的小太监,一夜之间,似乎成了淑妃娘娘跟前的红人。
这种身份的转变,足以让任何人重新估量他的价值。
“哟,小林子来了。”
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管着膳堂分发伙食的刘公公脸上堆满了菊花般的笑容,亲自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和两个白面馒头走了过来,态度殷勤得让周围人侧目。
“昨儿个夜里当值辛苦了,快,趁热吃,这可是御膳房给各宫主子们熬粥时剩下的一点米油,特意给你留的。”
林言记得清楚,三天前,他就是因为不小心碰倒了这位刘公公的茶杯,被他指着鼻子骂了半个时辰,还罚他不许吃晚饭。
他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还带着几分受宠若惊的惶恐:“这怎么敢当,刘公公太客气了,奴才……哎,什么客气不客气的,”刘公公不由分说地将碗筷塞到他手里,“咱们都是伺候主子的,你得了娘娘的青眼,往后前途不可限量,咱们这些做老人儿的,也跟着沾光不是?
快吃,快吃。”
林言没有再推辞,道了声谢,寻了个角落坐下。
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白粥。
粥熬得极好,米粒开花,汤汁浓稠,散发着淡淡的米香。
然而,就在勺子即将送入口中的那一刻,他的动作却微微一顿。
他的鼻子,极其灵敏地捕捉到了一丝极淡、极不寻常的气味。
那是一种类似于杏仁的苦味,被浓郁的米香完美地掩盖着,若非他前世在实验室里对各种化学试剂的气味烂熟于心,根本不可能察觉。
他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是毒。
而且是一种他恰好知道的、来自某种植物种仁的提取物,无色无味,毒性不会立刻发作,而是会在数个时辰后,引起剧烈的腹痛、呕吐,最终导致心力衰竭而亡。
事后查验,也只会认为是普通的风寒入体,暴毙而亡。
好狠的手段!
贤妃的报复,来得比他想象中更快,也更隐蔽。
她没有选择首接派人暗杀,而是用了这种神不知鬼不觉的法子。
她笃定,一个底层小太监的死,不会掀起任何波澜。
林言的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但他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
他知道,此刻膳堂里,至少有一双眼睛在死死地盯着他,只要他表现出任何异样,对方就会立刻警觉。
他不能不吃,也不能真吃。
他装作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周围,然后像是被热粥烫到了一样,轻轻“嘶”了一声,手腕一抖,一勺粥“不小心”地洒在了肮脏的地面上。
“哎哟,瞧我这笨手笨脚的。”
他懊恼地自言自语,然后飞快地将剩下的粥喝了下去。
当然,所谓的“喝”,不过是他利用口腔和食道的肌肉,将粥暂时含在口中,并未真正咽下。
这个技巧,是他前世为了应付不喜欢的酒局而练就的。
他三两口吃完馒头,将空碗还给刘公公,若无其事地走出了膳堂。
一离开所有人的视线,他便立刻拐到一处无人注意的墙角,将口中的毒粥尽数吐在了雪地里,并用脚将痕迹掩盖起来。
做完这一切,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脏依旧在狂跳。
这一次交锋,无声无息,却凶险到了极点。
他再一次认识到,自己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
他必须尽快壮大自己的力量,否则,下一次他未必还有这么好的运气。
“苏樱……”他默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他要去见她,那个计划,必须立刻开始实施。
他回到敬事房,找到了负责杂物的管事太监,主动请缨,去给永巷那边送这个月的份例木炭。
那是个苦差事,天寒地冻,路途又远,平日里谁都躲着走。
管事太监见他主动,又联想到他如今的“身份”,自然乐得做个顺水人情,立刻就批准了。
林言推着一辆吱呀作响的独轮车,车上装着几大袋黑漆漆的木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永巷走去。
凛冽的寒风吹在他脸上,像刀割一样,但他心里却是一片火热。
他知道,自己推着的不是木炭,而是敲开苏樱心扉的钥匙。
永巷依旧是那般死气沉沉。
当林言推着车出现在巷口时,那个昨日还尖酸刻薄的管事婆子,老远就一路小跑地迎了上来,脸上笑得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
“哎哟,林公公,您怎么亲自来了!
这种粗活,哪能劳烦您的大驾,您吩咐一声,老婆子派人去取就是了!”
“无妨,顺路罢了。”
林言淡淡地应了一句,目光却在院子里扫视,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很快,他便看到了。
苏樱正和另外几个同样穿着采女服饰的少女,站在一间小屋的屋檐下。
那几个少女正围着她,言语间似乎在争抢着什么,其中一个还用力推了她一下,让她本就单薄的身体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林言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管事婆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色一变,立刻扯着嗓子骂道:“张采女!
李采女!
你们几个在做什么!
敢欺负苏采女,是想找打了不成?!”
那几个少女被她一喝,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林言和管事婆子,顿时没了刚才的嚣张气焰,讪讪地散开了。
苏樱看到林言,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变得有些黯淡,低下头,似乎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林言将车推到她面前,什么也没问,只是将属于她那一份例的木炭搬了下来。
他注意到,别人都只是一小袋,而他给苏樱的,却是满满一大袋,分量足足是别人的两倍。
“公……公公,这太多了……”苏樱小声地说道。
“天冷,你身子弱,多备些,省得夜里受寒。”
林言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这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偏袒,也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那几个刚才还气焰嚣张的采女,此刻脸色都白了,看向苏樱的眼神里,充满了嫉妒和畏惧。
林言做完这一切,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塞到苏樱的手中。
“这是什么?”
苏樱愣住了。
“治冻疮的药膏。”
林言的目光落在她那双因为干粗活和寒冷而变得红肿的手上,轻声道,“昨夜见你手冻伤了,这是我托人从宫外寻来的方子配的,每日睡前涂抹一次,不出三日便能痊愈。”
苏樱捧着那冰凉的瓷瓶,却感觉手心滚烫。
她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林言。
眼前的少年太监,眉目清秀,眼神沉静,身上带着一种与这宫里所有人都截然不同的气质。
他明明是个“不完整”的人,却给了她从未有过的安全感和温暖。
她的眼眶一热,雾气瞬间弥漫了上来。
“公公的大恩……”她哽咽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举手之劳罢了。”
林言微微一笑,那笑容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温和,“你只需记住,在这宫里,别怕事。
有事,就来敬事房找我。”
说完,他便推着空车,转身离去,留下一个清瘦而坚定的背影。
苏樱紧紧地攥着那个小瓷瓶,仿佛攥住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她看着林言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心中某个柔软的角落,被彻底融化了。
林言回到敬事房时,心情大好。
他知道,那瓶药膏,比一百句承诺都管用。
它不仅能治好苏樱手上的冻疮,更是一剂能渗入她内心的良药。
从今天起,苏樱的世界里,将刻上他林言的名字。
然而,他这份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
他刚踏进敬事房的院子,一个小太监就急匆匆地跑了过来,神色紧张。
“林……林哥,不好了!”
“何事惊慌?”
“坤宁宫……坤宁宫来人了,传你过去问话!”
坤宁宫!
林言的心猛地一沉。
那是皇后娘娘的居所。
在这后宫之中,皇后一向中立,不参与贤妃与淑妃之争。
她为何会突然召见自己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太监?
是福?
还是祸?
无数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但他脸上却依旧保持着镇定。
“知道了。”
他平静地应道,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迈步朝着那个代表着后宫最高权力的宫殿走去。
他知道,更大的棋局,己经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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