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台上的九张“大团结”，像九个小太阳，瞬间驱散了服务点里的霉味和瞌睡虫。
那工作人员，姓赵，赵卫国，一个在县邮电局挂了闲职、被发配来看管这个鸟不拉屎证券点的倒霉蛋，此刻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他看看钱，又看看林义锋那张虽然菜色但眼神锐利的脸，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开…开户是吧？
好，好！”
赵卫国手忙脚乱地翻找表格，动作比平时利索了十倍不止。
他感觉自己可能看走眼了，这小子指不定是哪个深藏不露的…嗯，至少是家里有点门路的。
墙角那个王老头，浑浊的眼睛里也闪过一丝极淡的波动，像是死水里投入了一颗小石子，但很快又恢复了呆滞，只是握着那几张皱巴巴纸票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些。
林义锋没理会他们的反应，填表，交身份证（原主那张黑白照傻乎乎的一寸照），缴纳九十块开户费。
手续办得飞快。
剩下的三十块，按照他的指令，全部买入深发展A。
“同志，确定全买深发展？
这…这股价可有点…”赵卫国还想本着“职业道德”提醒一句，这股票最近半死不活的。
“买。”
林义锋只有一个字。
赵卫国不再多话，噼里啪啦地在那个老旧的、键盘油腻的电脑上操作起来。
这年头，交易还不是完全电子化，很多指令需要人工录入，再通过电话线传到地区中心。
当那张薄薄的、印着“深发展A，持股300股，成本价X.XX元”的交易凭证递到林义锋手里时，他感觉自己的手心微微出汗。
这不是模拟盘，不是记忆里的K线图。
这是真金白银，是他用近乎诈骗弄来的启动资金，投入了这个充满未知和风险的市场。
1998年的A股，波诡云谲。
亚洲金融风暴的阴影尚未完全散去，国企改革阵痛持续，市场情绪低迷。
他知道大势，知道哪些股票未来会成为巨无霸，但具体到每一天的波动，他并无把握。
“赌了！”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赌的是时代，赌的是记忆，赌的是他必须抓住的这第一缕曙光。
接下来的日子，林义锋的生活重心完全转移到了这个破败的“湘财证券服务点”。
他成了这里的常客。
每天开盘时间必到，比赵卫国上班还准时。
他没钱买报纸，就蹭服务点里那份永远迟到一个星期的《中国证券报》，一个字一个字地抠。
他盯着那块更新缓慢的手写价格板，像老僧入定。
赵卫国从一开始的惊讶，到后来的习惯，甚至偶尔还会跟他搭两句话。
“小林，又来看行情啊？
今天绿得多哦。”
“嗯，看看。”
“深发展还拿着呢？
没动？”
“拿着。”
林义锋惜字如金。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观察，在回忆，在验证脑中的信息与现实走势的偏差。
他看到王老头偶尔会颤巍巍地掏出几块钱，买一手最便宜的垃圾股，然后继续缩回墙角发呆。
他看到偶尔有其他股民进来，大多是唉声叹气，骂骂咧咧。
市场依旧低迷，深发展也在一个狭窄的区间内反复震荡，他的三十块本金，时而变成三十一块，时而又跌回二十八块。
账面那点浮盈浮亏，对于经历过2024年市场洗礼的他来说，简首如同毛毛雨。
但这个过程，却让他焦躁。
太慢了！
这样一点点磨，什么时候才能积累起足够的资本？
他需要一次像样的波动，需要市场给他一个明确的信号。
机会，在一个闷热的午后，伴随着窗外突然密集起来的雨点，悄然来临。
那天，价格板上的粉笔字被赵卫国擦掉又写上，深发展的价格后面，跟着一个向上的箭头，涨幅比平时明显大了不少。
林义锋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努力回忆，1998年下半年…好像确实有一波针对金融股的政策利好传闻？
记忆有些模糊，但价格的异动不会骗人。
他死死盯着那数字，看着它又往上跳了一格。
赵卫国也注意到了，嘀咕了一句：“咦？
今天金融股好像有点动静？”
林义锋没有动。
他在等，等一个确认。
第二天，雨停了，天气更加闷热。
深发展开盘继续上攻，价格己经远离了他的成本区。
服务点里难得地多了几个陌生面孔，交头接耳，脸上带着点兴奋。
“听说了吗？
好像上面要有动作了！”
“真的假的？
别又是骗人的！”
“你看这走势，像假的吗？”
市场情绪像被点燃的干草，开始冒烟。
第三天，深发展放量拉升！
价格板上的数字几乎每隔一会儿就要被擦改一次。
赵卫国忙得额头见汗，接咨询电话的声音也高了几度。
服务点里挤进了七八个人，嗡嗡的议论声充斥着狭小的空间。
王老头不知何时也站了起来，凑在价格板前，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
林义锋知道，时候到了。
他走到柜台前，人群自动给他让开了一点位置——这个天天来的沉默小子，此刻在他们眼里似乎多了点神秘色彩。
“赵同志，”林义锋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深发展，全部卖出。”
喧闹的服务点瞬间安静了一下。
全部卖出？
这涨得好好的呢！
赵卫国也愣了一下，确认道：“三百股，现价，全卖？”
“全卖。”
林义锋点头。
操作完成。
交易凭证打印出来。
林义锋接过那张纸，看了一眼上面的金额。
本金三十块，扣除手续费，净盈利：西十八块六毛。
接近百分之两百的收益率！
资金瞬间从三十块变成了接近八十块！
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几天时间，翻了一倍多！
在这熊市里，简首是神话！
有人忍不住问：“小伙子，你怎么知道要涨？
又怎么知道现在要卖？”
林义锋把交易凭证仔细折好，揣进兜里，那动作从容得像是在收起一张无关紧要的纸条。
他抬起头，看了问话的人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感觉。”
说完，他转身就走，离开了依旧喧闹的服务点，把一屋子或羡慕、或惊讶、或疑惑的目光甩在身后。
感觉？
狗屁的感觉！
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他的手心全是汗，后背也湿了一片。
这次操作，带着极大的侥幸成分。
下一次，未必还有这样的运气。
但无论如何，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而且迈得还算漂亮。
他揣着这将近八十块的“巨款”，走在依旧破旧的青石板路上，心情却与几天前截然不同。
阳光穿过云层，照在沱江水上，泛起粼粼金光。
他盘算着下一步。
八十块，还是太少了。
得继续滚雪球。
下一个目标是什么？
长虹？
还是其他？
正当他脑子里飞速运转时，眼角余光瞥见路边一个极其简陋的、用硬纸板写的告示，贴在电线杆上，字迹歪歪扭扭：“县罐头厂倒闭，库存水果罐头清仓处理，五毛一罐，欲购从速。”
罐头厂？
倒闭？
清仓？
林义锋的脚步猛地顿住，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水果罐头…这玩意儿，在信息闭塞的乡下，是不是也算个稀罕物？
如果…如果能用这炒股赚来的快钱，低价吃进这批罐头，然后运到更偏远、物资更匮乏的乡镇去…他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股市要炒，这现实的“物流套利”，好像也能搞一搞？
他摸了摸兜里那厚实了一些的钞票，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复杂的笑容。
这1998年的湘西，好像…越来越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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