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索粗糙的纤维深深勒进肩膀的皮肉里，每一次微小的晃动都带来一阵摩擦的刺痛。
马迪尔悬在半空，身体紧贴着湿滑冰冷的渠壁，缓慢地向下沉落。
头顶那方形的洞口透进来的微光，像一个遥远的、正在迅速缩小的惨白日斑，很快就被下方翻涌而上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彻底吞噬。
手里火把的光焰是这片死寂里唯一跳动的生命，却显得如此脆弱无力，奋力挣扎着，也只能在周围几尺见方的空间里，勉强映照出渠壁上覆盖的、一层厚厚的、黑亮粘稠的油状污垢。
光线所及，那些污垢在火焰的舔舐下闪烁着诡异的光泽，如同凝固的噩梦。
更深处，是深沉的、拒绝一切光明的黑。
科洛德的火把就在他下方不远处摇曳着，那点微弱的光晕勾勒出弟弟略显单薄的背影轮廓，和他紧握着绳索、指节发白的手。
“到底了！”
科洛德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带着一种强自压抑的紧张和终于踩到实地的轻微喘息，在巨大而封闭的通道里激起微弱的回声，旋即又被沉重的寂静吞没。
马迪尔双脚很快也踏到了实地。
触感并非坚硬的石头，而是某种粘稠、厚实、富有弹性又冰冷刺骨的东西淤积的血泥表层。
靴子陷下去足有半寸深，每一次抬脚都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噗嗤”声，粘滞的阻力如同无数双冰冷的手在拉扯。
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恶臭几乎凝成了实体，层层叠叠地包裹上来，无孔不入，透过亚麻布衣的缝隙钻进皮肤，沉入肺腑，带来一阵阵眩晕和强烈的呕吐感。
他站稳身形，将火把举高。
跳跃的火焰艰难地撕开一小片黑暗。
眼前的景象让即使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马迪尔也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
这条主进水渠异常宽阔，如同巨人开掘的甬道，足够三辆马车并行。
穹顶高耸，隐没在火光照不到的黑暗里。
然而此刻，这条宏大的生命通道，从脚底首至目光所及的前方数十步，完全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淤塞物所占据。
它不再是入口处那种干结的硬壳，而是呈现出一种半凝固的状态，表面是暗沉的、令人作呕的黑紫色，间或夹杂着大块大块令人心悸的深红和惨白那是未被完全消解的凝固血块和碎裂的骨渣。
无数折断的兵器、破碎的盾牌、撕裂的皮甲，如同沉船遗骸般半陷半露，被这污秽的“河流”冻结在其中，锈迹在火光下泛着冰冷的幽光。
更深处，似乎还有什么形状模糊、难以辨认的块状物，散发着更强烈的腐烂气息。
“老天……”科洛德的声音在发抖，他举着火把，试图照得更远些，但那光芒如同投入墨池的石子，瞬间就被前方的黑暗吞没，只映出他们脚下这片污秽泥沼无限延伸的恐怖轮廓。
“省点力气，别照了，没用。”
马迪尔的声音异常沙哑，他压下翻腾的胃液，强迫自己不去看脚边一块形状酷似半只手掌的惨白骨片。
他解下背上的工具，两根头部包了厚实皮革的长木杆。
“拿稳你的杆子，科洛德。
听我的，别乱戳，顺着水流的方向，往前推。
动作要稳，要慢，感觉阻力。
我们的目标是找到水流的源头，或者…最薄弱的地方。”
他率先将木杆探入眼前那黑紫色的粘稠物中。
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从杆头传来，仿佛插进了凝固的油脂，又带着无数细小硬物的摩擦。
他咬紧牙关，肩膀的肌肉贲起，开始缓慢地、一点点向前推动。
每前进一寸，都需要巨大的力量，木杆弯曲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科洛德学着哥哥的样子，也将木杆探入污物。
冰冷的粘腻感顺着杆身传来，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用力一推，杆头猛地撞上了一个硬物，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那东西似乎被推动了，但紧接着，一股更腥臭、质地更粘稠的液体从被搅动的地方“咕嘟咕嘟”冒了上来，如同伤口渗出的脓血。
“呃啊！”
科洛德忍不住干呕了一声，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惨白。
“慢点！
蠢小子！”
马迪尔低喝道，汗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额头流下，混着渠壁滴落的冰冷粘液，“这不是挖沙子！
里面全是…东西！
硬来会出事！”
他喘了口气，示意科洛德，“跟着我的节奏，感觉杆子前面的东西…软的？
硬的？
大的？
小的？
别使蛮力，用劲推你感觉能松动的那块。”
兄弟俩不再说话，沉默地并肩站在齐膝深的污秽泥沼中，如同两个在凝固血河中逆流而上的纤夫。
只有木杆探入污物时粘滞的“噗嗤”声、拖动沉重物体时的摩擦声、以及那无处不在、如同背景音般缓慢的“咕嘟…咕嘟…”的腐败气泡声，在巨大的黑暗空间里单调地回响、放大，撞击着冰冷的石壁，再反弹回来，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仿佛整个刚铎沉甸甸的死亡重量都压在了这两个渺小的清淤人身上。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重复的机械动作中失去了意义。
汗水浸透了他们的粗麻衣，又被地底的阴冷冻得冰凉。
手臂酸痛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推动都变得异常艰难。
“哥…”科洛德喘息着，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这…这根本看不到头。
我们…我们真的能打通吗？
我感觉…感觉这鬼东西要把我们活埋在这里…”马迪尔停下动作，胸膛剧烈起伏。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冰冷的污渍，火把的光芒映照着他眼中同样深重的疲惫，但那份磐石般的坚毅却未曾动摇。
“能。”
他斩钉截铁地说，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死寂，“必须能。
上面…上面的人，等着水喝。
等着…洗掉这身脏。”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黑暗深处，“听到了吗？”
科洛德一愣，侧耳倾听。
除了那单调的“咕嘟”声和他们的喘息，似乎别无他物。
“水声。”
马迪尔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笃定，“很弱，很远…但它在响。
在很深很深的前面。”
他再次握紧木杆，那粗糙的木柄似乎传递给他某种力量，“那是安都因河！
是我们的雪山融水！
它们还在流！
只是被这…这尸山血海挡住了！
只要我们能开一条缝，一条小小的缝…”他猛地发力，木杆再次深深插入粘稠的污物中，“它们就能冲进来！
把这一切肮脏都冲走！”
科洛德看着哥哥眼中跳动的火焰，那光芒似乎比手中的火把还要灼热。
他用力吸了一口污浊的空气，尽管那味道让他几欲呕吐，却仿佛也汲取了一丝力量。
他不再言语，咬紧牙关，学着马迪尔的样子，将全身的力气灌注到木杆上，向着那无边的黑暗与污秽，再次沉默地发起了冲锋。
木杆摩擦污物的声音、沉重的喘息声，再次成为这死亡通道里唯一的战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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