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之把那只绣花鞋带回了家。
他将鞋放在书案一角,就着从窗棂透进来的微光反复端详。
鞋是上等的缎面,虽沾了泥污,却掩不住料子的顺滑,鞋头绣的那朵梅花尤其讲究,针脚细密,花瓣边缘带着几分将绽未绽的怯意,像极了初春枝头刚冒头的新蕊。
这绝不是寻常人家姑娘会穿的鞋。
临江城的绣娘手艺再好,也难绣出这般灵动的气韵,倒像是……出自专门为大户人家制衣的绣坊。
他想起听风苑那扇紧闭的窗,想起那双死寂的眼睛,心里隐隐觉得,这鞋的主人,或许就与那栋空楼脱不了干系。
“咚咚咚。”
院门外传来敲门声,打断了沈砚之的思绪。
他起身开门,见是住在隔壁的张嬷嬷,手里端着一个瓷碗,碗里冒着热气。
“砚之啊,刚熬了点姜枣汤,天凉,你趁热喝。”
张嬷嬷是个寡居的老人,为人热心,见沈砚之一个年轻画师独居,时常会送些吃食过来。
沈砚之连忙接过碗,道谢道:“多谢嬷嬷,总让您费心。”
“谢啥,邻里街坊的。”
张嬷嬷往院里瞅了一眼,目光落在书案上,“那是……”沈砚之顺着她的视线看向绣花鞋,含糊道:“昨日在巷口捡的,看着做工精细,想着或许是谁不小心掉的。”
张嬷嬷的脸色却倏地变了,眼神里掠过一丝惊慌,连忙摆了摆手:“捡的?
这种东西可不能随便捡回家!
尤其是……尤其是在花街附近捡的。”
沈砚之心中一动,故作不解地问:“嬷嬷,这鞋怎么了?”
张嬷嬷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什么人听见:“你是外来的,有些事不知道。
这花街以前可不是现在这样……早年间啊,听风苑那边住过一位苏姑娘,听说生得极美,尤其爱穿绣着梅花的鞋。
后来不知怎的,那苏姑娘突然就没了踪迹,有人说她是走了,也有人说……是没了。”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自那以后,花街就总出怪事。
有人说夜里见过穿梅纹鞋的影子在听风苑附近晃,还有人说……闻到过梅香,明明不是开花的时节……”沈砚之握着瓷碗的手指紧了紧:“嬷嬷说的这位苏姑娘,是什么来头?”
“不清楚,”张嬷嬷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几分忌讳,“只知道她不是本地人,一来就住迸了听风苑,平日里深居简出,偶尔能看到她在窗边绣花。
后来……就没消息了。
那之后听风苑就空了,再没人敢住。”
说完,她又叮嘱了一句:“砚之啊,这鞋你赶紧扔了,别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李掌柜的事你也听说了吧?
花街的雾,邪性得很。”
沈砚之点头应着,送走了张嬷嬷,转身回到屋里,目光再次落在那只绣花鞋上。
苏姑娘……梅纹鞋……听风苑的眼睛……线索像散落的珠子,隐隐有了串联的痕迹。
他走到窗边,望着不远处被薄雾笼罩的听风苑,那栋小楼在雾里静默着,像一个守着秘密的老者。
他忽然想起昨夜从窗缝里漏出的那股微弱腥气,不像是血腥,倒像是……某种草药混合着水汽的味道。
午后,沈砚之换了身衣服,提着画具出门。
他没去常去的画市,反而绕到了花街另一头的“百草堂”。
药铺老板是个须发半白的老者,正坐在柜台后翻着药书。
沈砚之走上前,装作买画纸的样子,闲聊着问起:“陈老板,近来总觉得气闷,想买点安神的草药,不知哪种合适?”
陈老板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沈画师是熬夜画多了吧?
用些薰衣草、合欢皮泡水喝就行,我给你称点。”
“多谢老板,”沈砚之接过药包,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说起来,前几日夜里路过听风苑,好像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有点腥,又带点草木气,不知是什么?”
陈老板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他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听风苑?
那地方空了多少年了,哪来的味道?
沈画师怕不是闻错了。”
“或许吧,”沈砚之笑了笑,“可能是雾太浓,把别的味道混在一起了。
对了,听说以前住在那里的苏姑娘,您认得吗?”
陈老板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放下手里的药秤:“沈画师打听这些做什么?
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
他下了逐客令的意思很明显。
沈砚之见状,不再多问,付了钱便离开了药铺。
药铺老板的反应,更印证了听风苑和那位苏姑娘身上藏着不寻常的事。
傍晚时分,雾又浓了起来。
沈砚之提着灯笼,再次走到听风苑附近。
他没有靠近,只是在斜对面的一棵老槐树下站着,像往常一样写生。
画板上是花街的雾景,笔触却时不时瞟向那栋小楼。
夜幕渐深,巷子里的灯笼一个个亮起,光晕在雾里散开,影影绰绰。
忽然,听风苑二楼的窗缝里,透出一丝极淡的光亮,像萤火虫的尾光,转瞬即逝。
沈砚之的心猛地一跳,握紧了画笔。
他屏住呼吸,盯着那扇窗。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窗门又被推开了一道缝,比昨夜更宽些。
这次,他没有看到那双眼睛,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不是脂粉香,是梅花的冷香,清冽、干净,混在潮湿的雾气里,格外分明。
这香味,与那只绣花鞋上残留的气息,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从听风苑的侧门闪了出来,动作极快,低着头,裹紧了身上的灰布斗篷,朝着巷口走去。
沈砚之来不及多想,抓起画板便跟了上去。
那黑影走得很急,脚步却很轻,像怕惊动了什么。
沈砚之远远跟着,灯笼的光不敢太亮,只能借着两旁店铺漏出的微光辨认方向。
黑影出了花街,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
沈砚之加快脚步跟上,转过巷口时,却发现前面空荡荡的,那黑影不见了。
巷子尽头是一堵高墙,墙边堆着些废弃的木料,除此之外,再无去路。
“难道是翻墙走了?”
沈砚之皱着眉,走上前查看。
墙不高,但上面没有踩踏的痕迹。
他又看了看那堆木料,忽然注意到木料后面似乎有个洞口,被杂草遮掩着,仅容一人侧身通过。
他犹豫了一下,拨开杂草,弯腰钻了进去。
洞里很黑,弥漫着泥土和霉味。
他打开灯笼,发现这是一条狭窄的地道,仅能容一人前行。
他硬着头皮往前走了约莫几十步,地道尽头透出微光。
他悄悄探出头,发现外面竟是一处荒废的后院,院里杂草丛生,正对着的,是一间矮屋的后窗,窗纸破了个洞,里面的光亮正是从那里透出来的。
他凑到窗洞边,往里望去。
屋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桌,桌上点着一盏油灯。
一个女子背对着他,坐在桌前,正在低头绣着什么。
她穿着一身素色的衣裙,长发松松地挽着,身形纤细,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
桌上放着一双绣了一半的鞋,鞋面上,正是那朵含苞待放的梅花。
沈砚之的心跳得飞快。
她就是张嬷嬷口中的苏姑娘?
她没死?
那她为什么要躲在这里?
就在这时,那女子忽然停下手,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缓缓转过身来。
沈砚之看清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极美的脸,肤色白得近乎透明,眉眼精致,只是脸色太过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一双眼睛大而幽深,正是昨夜他在听风苑窗后看到的那双。
西目相对的瞬间,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死寂般的平静,仿佛早己预料到这一天。
沈砚之僵在原地,忘了该进还是该退。
女子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拿起桌上的绣花针,轻轻刺破了自己的指尖。
一滴鲜红的血珠渗出,她低头,将血珠点在了那朵未完成的梅花中心。
梅蕊,红得像一团燃烧的火,在昏暗的灯光下,透着一股诡异的艳。
“你终究还是找来了。”
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像雾一样缥缈,“沈画师,你可知,有些真相,比迷雾更冷。”
沈砚之握着灯笼的手微微颤抖,他看着女子指尖的血,看着那朵骤然鲜活起来的梅花,忽然明白了张嬷嬷口中的“邪性”是什么。
这雾锁的花街,这神秘的女子,这带着血的梅花……背后藏着的,恐怕远不止失踪案那么简单。
而他,己经一脚踩进了这深不见底的迷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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