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的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湿意，像是要把整座城市泡透。
静心观藏在城郊玉屏山的半山腰，青瓦土墙被雨水冲刷得发亮，门楣上“静心观”三个隶书大字，在朦胧雨雾里透着股与世隔绝的静气。
观里只住着一个年轻的女道长，法名书昀。
此刻，书昀正坐在三清殿的蒲团上，指尖捻着三枚铜钱。
铜钱边缘磨得光滑，是师父传下来的“问命钱”，据说能通阴阳，断祸福。
她眼帘微垂，睫毛在烛光下投出淡淡的影，铜钱在掌心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像是在与冥冥中的某种力量对话。
卦象刚落定，观门突然被叩响。
“笃，笃，笃。”
力道沉稳，节奏均匀，不似寻常香客那般犹豫试探，倒像是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目的。
书昀睁开眼，眸色清浅如溪，却藏着洞悉世事的静。
她将铜钱收入素色道袍的袖口，起身时，木屐踩在青砖地上，发出轻微的“嗒”声，与窗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
拉开斑驳的木门，雨幕中站着个男人。
很高，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风衣，雨水打湿了他的发梢和肩头，却丝毫不减那份迫人的气场。
五官轮廓分明，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是那种常年身居上位、自带威压的长相。
只是此刻，他眼底的红血丝和紧蹙的眉头，泄露出几分常人难见的焦灼。
“书昀道长？”
男人的声音低沉，像大提琴的最低音，裹着雨气滚过来，“我是顾瑾辰。”
书昀认得这名字。
顾氏集团的掌权人，海城商界的传奇，年纪轻轻就以雷霆手段整合家族产业，手段狠厉，行事果决，是财经杂志封面上的常客。
只是她想不明白，这样一个浸淫名利场的人物，为何会在这样的深夜，找到她这处几乎被城市遗忘的小道观。
“顾先生深夜到访，有何见教？”
书昀侧身让他进来，声音平静无波。
她的道袍是粗布做的，洗得有些发白，领口绣着简单的云纹，与男人身上价值不菲的风衣形成鲜明对比。
观内陈设简单，三清像前燃着三炷清香，烟丝袅袅向上，混着空气中淡淡的檀香，竟奇异地抚平了人心头的躁。
顾瑾辰的目光在神像上短暂停留，随即落在书昀身上。
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喉结滚动了一下，才缓缓开口：“我知道这很荒唐。”
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但顾家最近……怪事不断。”
书昀没接话，转身从旁边的木架上取下一个粗陶茶杯，沏了杯茶。
茶叶是后山采的野茶，带着清苦的草木气，用山泉水冲泡，最是能安神定魂。
她将茶杯递过去，杯壁温热。
顾瑾辰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暖意，紧绷的肩线似乎松动了些。
他抿了一口，茶水的清苦顺着喉咙滑下，竟压下了几分心头的寒意。
“我父亲，前几天突然中风。”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却夜夜嘶吼，说看到一个‘浑身是水的女人’，说她‘指甲好长，缠得他喘不过气’。”
书昀的目光落在他风衣下摆沾着的泥土上。
那泥土不是玉屏山常见的黄土，而是深褐色的，带着股潮湿的腥气，像是长期泡在水里的淤泥。
“不止我父亲。”
顾瑾辰继续道，“公司几个核心项目，接连出了纰漏。
工地塌方，原材料莫名损毁，查不出人为痕迹。
但有监控拍到……拍到黑影，快得像风，贴着地面飘。”
他说到这里，手指猛地攥紧了茶杯，指节泛白：“昨晚，我在卧室镜子里，看到一张脸。”
雨突然下得急了，砸在窗棂上“噼里啪啦”响。
“一张惨白浮肿的脸，”顾瑾辰的声音发颤，“就贴在镜子外面，鼻子几乎要碰到镜面，嘴角还往下淌水……我开灯，什么都没有，但镜子上，留了道水痕，擦不掉。”
书昀指尖在桌面轻轻敲击着，目光移到他的手腕。
他戴着块百达翡丽腕表，表盘边缘有一圈极淡的青黑色，像是被什么东西长时间浸泡后留下的印记，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噬过的痕迹。
“顾先生，”书昀收回目光，语气依旧平静，“能否带我去顾家老宅看看？”
顾瑾辰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意外，随即是如释重负。
他本以为会被当成疯子，或是被敷衍几句，没想到对方如此首接。
“现在就可以吗？”
“可以。”
书昀起身，从墙角拿起一把油纸伞。
伞骨是老桃木做的，沉甸甸的，伞面上用朱砂画着繁复的符咒，是“避水符”，能挡阴湿邪祟。
她撑开伞，伞面“嘭”地一声展开，雨声似乎都被隔绝了几分。
顾瑾辰的车停在山脚下，是辆黑色宾利，与山间的质朴格格不入。
两人上了车，车子平稳地驶离玉屏山，汇入城市的雨夜车流。
顾家老宅在城郊，是栋民国时期的西式洋楼，红砖墙爬满了爬山虎，在雨中透着股阴森。
院子里有口老井，井口盖着块厚重的青石板，边缘长满了青苔，与洋楼的景致格格不入。
刚踏进院门，书昀就微微蹙眉。
一股阴冷的气息顺着脚底往上窜，比外面的雨夜还要寒，带着浓郁的水腥气，像是沉在江底多年的东西，突然被翻了出来。
她的目光落在那口老井上。
青石板上刻着模糊的花纹，仔细看，竟是“镇水”的符文。
只是此刻，符文边缘泛着层黑气，像是被什么东西侵蚀过，失去了原本的光泽。
“这井，有些年头了？”
书昀问道。
“嗯，”顾瑾辰点头，“我爷爷那辈就有了。
说是以前用来救火的，早就不用了，一首盖着。”
书昀没说话，从袖中取出一张黄符。
她指尖燃起一簇幽蓝的火苗，将符纸点燃。
符灰飘落在青石板上，没有被风吹散，反而聚成一个扭曲的水纹形状，然后迅速变黑，消失不见。
书昀的脸色沉了下来。
“顾先生，”她转头看向他，眼神凝重，“不是什么东西缠上了顾家。
是你们，惊动了这口井里的东西。”
话音刚落，洋楼二楼突然传来“哐当”一声脆响，像是玻璃碎裂的声音。
顾瑾辰脸色骤变：“是书房！”
他拔腿就往楼上冲，书昀紧随其后。
楼梯是木质的，踩上去“吱呀”作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二楼书房门虚掩着，里面一片狼藉。
文件散落一地，书架上的书掉了大半，而靠墙的穿衣镜，己经碎成了无数片，镜片撒了一地。
雷光恰好在此刻划破夜空，惨白的光线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那些碎片上。
书昀和顾瑾辰同时低头——每一片镜片里，都映出一个模糊的女人身影。
长发披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看不清脸，只能感觉到一股刺骨的怨毒。
雷光再次亮起时，书昀看清了那身影眉骨处的一点——一颗极淡的痣。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摸向胸前。
那里贴身藏着一张泛黄的旧照片，照片上的女子，眉骨处也有一颗一模一样的痣。
师父临终前塞给她这张照片时，只说“是你的根”，再没多言。
这口井里的东西，和她的“根”，有什么关系？
顾瑾辰显然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了，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书架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书架上的书又掉下来几本，砸在镜片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书昀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她看着那些碎片里的身影，又看了看身旁脸色发白的顾瑾辰，忽然意识到，这场雨夜的相遇，或许不是偶然。
她和这个叫顾瑾辰的男人，从踏入这座老宅开始，就被卷入了一场跨越了漫长岁月的纠缠里。
雨还在下，老宅里的寒意越来越重，像是有无数双眼睛，正从暗处盯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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