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言在第西个闹钟响起时,才挣扎着从破碎的睡眠中脱离。
手机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7:15。
距离他必须出门的时间,还有西十五分钟。
这西十五分钟,将像每一个工作日一样,被精准地分割成洗漱、穿衣、在便利店购买标准化早餐,然后汇入地铁站那片黑压压的、沉默着涌动的人潮。
他坐起身,二十五平米朝北的公寓即使在清晨也显得昏暗压抑。
空气里飘浮着隔夜饭菜和疲惫的气息。
他揉了揉眉心,第一个清晰地跳入脑海的,不是今日的工作安排,而是一个数字——三千五。
这个月的房租,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月薪八千,在这座用玻璃、钢铁和欲望堆砌起来的城市里,是一串甚至不足以激起半点涟漪的数字。
刨去房租、水电、通勤、必要的社会交往……他像一台精密的仪器,每月重复着“输入-消耗-结余为零”的循环。
他穿上那件穿了三年的优衣库牛津纺衬衫,领口有些微磨损。
镜子里的人,二十八岁,眼神里却缺乏这个年龄应有的锐气或沉淀,只有一种被生活反复冲刷后的温顺与麻木。
他熟练地打好领带。
对他来说,这不是铠甲,更像是项圈。
地铁一如既往地拥挤,他被裹挟在汗味、早餐味和无数屏幕蓝光构成的信息洪流里,身体随着车厢晃动,灵魂却像被抽离。
他尽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这是他在都市丛林里学会的生存法则。
走出地铁,那座高耸入云的办公大楼在朝阳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在旋转门前,他与总经理张总的奔驰S级擦肩。
张总年轻的脸庞上是从容与掌控,腕间不经意露出的名表光泽温润,与他擦身而过时,带起一阵清冽昂贵的木质香风。
刘言下意识地停步,谦卑地让出通道。
他手里拎着的便利店塑料袋,发出窸窣的轻响,里面包子和豆浆的热度,正一点点被清晨的凉气带走。
专用电梯光滑的门映出他有些模糊的身影,与方才那个清晰、挺拔、散发着成功气息的背影,割裂得如同两个世界。
但是事实上,成功人士也会有他的烦恼。
在这家公司工作了三年,他多少也了解到了一些。
张总的车不是全款的,每个月要支付高额的车贷。
这似乎是所有人的通病。
他手腕上那块劳力士也一样,是高仿的。
想到这,他苦涩一笑。
车贷又如何?
高仿又如何?
奔驰的首付是他根本无法接受的天价,高仿的劳力士也值个一千块钱。
这一切都与他无缘、“早,刘言。”
声音清亮,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
刘言迅速调整表情,转身,微笑。
季青玉站在他身后,米白色连衣裙,浅咖风衣,像一株精心养护的玉兰。
她手里捧着的瑞幸咖啡杯壁凝结着水珠,与她整个人一样,透着一种被妥善安置的、毫无瑕疵的精致。
“早,季小姐。”
“看你气色不太好,昨晚没休息好?”
她随口问,目光在他脸上短暂停留。
“还好,可能有点认床。”
刘言用了个拙劣的玩笑掩饰过去。
他无法解释那种源自骨髓的疲惫。
“是吗?”
季青玉笑了笑,未置可否,与他并肩走向普通电梯,“对了,上次的数据,谢了。”
“不客气。”
电梯里人潮涌动,他们被迫靠近。
她发间淡淡的栀子花香与他鼻尖还残留的地铁浑浊气息、张总的木质香调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充满割裂感的都市浮世绘。
他小心地维持着距离,像守护一个易碎的泡沫。
刚在工位坐下,母亲的微信如期而至。
“言言,到公司了吧?
早饭一定要吃。”
“昨晚跟你王阿姨通话,她女儿刚硕士毕业,在中学当老师,工作稳定,性格文静……你总一个人,爸妈心里不踏实。
这周末能不能抽个空,就见一面?
不成也没关系。”
文字后面附着一张女孩的照片,笑容温婉,背景是图书馆。
一股熟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指尖悬停,最终回复:“妈,要开早会了。
周末……可能加班,再说吧。”
按下发送,他将手机屏幕朝下,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充满期望的、令他窒息的爱。
他打开电脑,准备投入一天的工作,试图用代码的逻辑世界来屏蔽现实的混乱。
就在这时,办公室那头传来一阵极轻微的、压抑着的笑声。
是那两个实习生。
男孩偷偷塞给女孩一颗包装花哨的进口巧克力,女孩迅速接过,藏进手心,耳根却悄悄红了。
两人交换了一个只有彼此才懂的眼神,甜蜜而羞涩。
那颗巧克力。
刘言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
时间仿佛被硬生生撕开一道裂缝,浓烈得化不开的、属于十七岁夏天的气息,裹挟着巨大的喧嚣与光影,轰然将他吞没。
......那是高三上学期,一个平凡到近乎沉闷的午休。
教室里的电扇徒劳地转动着,发出嗡嗡的噪音,混合着试卷的油墨味和少年们汗水的气息。
“刘言……”他正埋首于一本物理竞赛题集,闻言抬起头。
同桌林可可正趴在桌子上,侧着脸看他。
她的眼睛很大,瞳仁是漂亮的浅褐色,此刻却盛满了苦恼。
她用手指轻轻戳了戳他摊在桌上的草稿纸。
“这道函数题,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
她嘟着嘴,声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你再给我讲一遍嘛,最后一遍,我保证!”
那时的刘言,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校服,心里装着《挪威的森林》和《百年孤独》,相信真正的爱情高于一切,是抵抗平庸世界的最后堡垒。
他看着林可可——她学习成绩徘徊在中下游,有点小聪明,但总是不太定心,像一只对世界充满好奇却又时常迷路的猫咪。
他无奈地笑了笑,拿起笔。
“看这里,关键是要找到这个隐藏的条件……”他的声音温和,思路清晰。
阳光透过窗户,在他微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
他喜欢看她听懂时,眼睛骤然亮起的瞬间,那光芒比窗外的阳光更让他心动。
林可可的家庭条件似乎不错,书包里总有各种进口零食和时尚杂志。
而刘言出身普通工薪家庭,他的世界除了书本,便是帮父母分担家务的日常。
他帮她补习,动机纯粹得像山涧清泉,不掺杂任何功利。
仅仅因为她是他的同桌,是他苍白青春里最鲜活明媚的一笔,他愿意用自己最擅长的“努力”,去照亮她的世界。
有时,她会带两块包装精美的巧克力,硬塞给他一块。
“补充脑力!”
她笑着说,眼睛弯成月牙。
那时,刘言会觉得,整个沉闷的教室都因此而明亮起来。
他小心地剥开糖纸,那馥郁的甜香,在他贫瘠的少年时代,是足以铭记一生的奢侈味道。
他甚至在她十八岁生日时,用省吃俭用攒下的钱,买了一个她念叨过很久的限量版动漫手办。
他记得她收到礼物时,惊讶地捂住嘴,眼睛里闪烁着难以置信的惊喜。
“刘言!
你……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
他只是腼腆地笑,心里被巨大的满足感填满。
能让她快乐,便是他全部的意义。
时光在笔尖沙沙的摩擦声中飞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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