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六年，暮春。
江南的雨像是扯不断的银丝，缠缠绵绵下了半月，把青溪镇的青石板路润得发亮，连空气里都飘着潮湿的草木香。
镇口那条穿镇而过的青溪河，水涨了不少，乌篷船划过水面时，溅起的水花能打湿岸边垂落的柳丝。
陈家大宅就坐落在青溪河上游的高地上，青砖黛瓦的院子占了半条街，朱漆大门上挂着“耕读传家”的匾额，虽有些斑驳，却仍透着几分望族的体面。
这宅子分了东西两院，东院住着陈家次子陈明远夫妇，西院则是长子陈明山一家和老夫人。
此刻东院的厨房里，林秀莲正踮着脚够灶台上的陶罐。
她刚嫁进陈家三个月，身子骨还带着些未脱的青涩，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垂在颈后，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天刚蒙蒙亮，她就起来烧火做饭，灶膛里的火光映在她脸上，把那双杏眼照得格外亮。
“少奶奶，我来吧。”
帮佣的刘婶端着洗菜盆进来，见她够得费劲，连忙上前接过陶罐，“您怀着身子，仔细些，老夫人要是知道了，又该念叨了。”
秀莲腼腆地笑了笑，抚了抚还没显怀的小腹，轻声道：“没事，才一个多月，不打紧的。
明远说今天要回来，我想给他炖点鸡汤。”
提到丈夫陈明远，她眼里的光又亮了几分。
陈明远是陈家次子，性子温和，不像大哥陈明山那般精明强势。
他常年在外跑商，上个月临走时，特意叮嘱秀莲好好照顾自己。
夫妻二人虽相处时日不长，却情投意合，秀莲心里揣着的，全是对丈夫归家的期盼。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脚步声，伴随着粗声粗气的咳嗽。
秀莲连忙擦了擦手迎出去，见是婆婆周老夫人，身后跟着大儿媳张兰。
周老夫人穿着藏青色的绸衫，手里拄着拐杖，脸色不大好看，见到秀莲就沉下脸：“都什么时候了，西院的早饭还没送过去？
真是娶了媳妇忘了规矩。”
秀莲连忙福身：“回娘的话，鸡汤还差火候，我这就盛好送去。”
一旁的张兰撇嘴笑道：“娘，您别气坏了身子。
二弟妹年轻，不懂事也是有的。
不像我们家明山，天天为家里操劳，哪像二弟，跑出去就不管家里了。”
她说着，意有所指地扫了秀莲一眼。
张兰是陈明山的媳妇，性子泼辣，仗着丈夫在族里掌权，平日里没少给秀莲脸色看。
秀莲知道她是故意挑刺，却不好顶嘴，只低着头应着：“大嫂说的是，是我疏忽了。”
周老夫人哼了一声，拐杖在地上顿了顿：“行了，赶紧把早饭送来。
对了，明山说今天族里要开祠堂，让你也去帮忙打理打理，别整天闷在东院，让人说我们陈家媳妇不懂事。”
“是，我记下了。”
秀莲恭顺地应着。
等老夫人和张兰走了，她才悄悄松了口气，转身回厨房继续忙碌。
刘婶在一旁叹气：“少奶奶，您就是太好性子了，她们才敢这么拿捏您。”
秀莲摇摇头，眼圈有些发红：“忍忍就过去了，等明远回来就好了。”
她知道陈家这潭水深，婆婆偏心长子，大哥陈明山更是眼高于顶，自己一个外嫁来的媳妇，只能谨小慎微地过日子。
早饭做好后，秀莲亲自端着食盒送到西院。
刚走到月亮门边，就听见堂屋里传来陈明山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耐烦：“爹留下的那批绸缎生意，必须由我来管！
二弟整天在外头晃荡，懂什么经商？”
“大哥，话不能这么说，那生意是爹特意分给明远的……”是丈夫的堂弟陈明亮在劝。
“他？
他有能耐就别跑出去！”
陈明山提高了声音，“这陈家现在是我说了算，族里的事，家里的产业，都得按我的意思来！”
秀莲脚步一顿，不敢再往前走，悄悄站在门后。
她知道大哥一首不满父亲分家时给了明远一部分产业，这些日子明里暗里没少使绊子。
正想着，堂屋门“吱呀”一声开了，陈明山走了出来，撞见她端着食盒站在门口，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鬼鬼祟祟地站在这里做什么？”
陈明山斜着眼打量她，目光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带着一种让她不舒服的审视。
他比陈明远年长五岁，身材微胖，脸上总是带着一股精明算计的神情，此刻眉头紧锁，更显得刻薄。
秀莲连忙低下头：“大哥，我来送早饭。”
“放下吧。”
陈明山不耐烦地挥挥手，转身时故意撞了一下她的胳膊，食盒里的汤碗晃了晃，滚烫的鸡汤溅出来，烫得秀莲低呼一声。
“毛手毛脚的！”
陈明山不仅没道歉，反而瞪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秀莲咬着唇，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又委屈又发冷。
她隐隐觉得，大哥对她的敌意，似乎不止因为分家那么简单。
回到东院时，雨己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给青溪镇镀上了一层金边。
秀莲坐在窗前，看着院外青溪河上往来的乌篷船，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她想起出嫁前母亲的叮嘱：“到了婆家，凡事忍一忍，守住本分，日子总会好的。”
可她心里那点不安，却像雨后的青苔，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她不知道，一场针对她的阴谋，早己在陈家深宅的阴影里，悄然织成了一张网。
而她心心念念等待的丈夫陈明远，此刻还在千里之外的商路上，对家中即将到来的风暴，一无所知。
厨房里，刘婶正在收拾碗筷，嘴里念叨着：“这天气总算晴了，二少爷也该回来了吧……”秀莲听到这话，嘴角勉强牵起一丝笑意。
是啊，明远快回来了，只要他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这样告诉自己，试图压下心底那股莫名的寒意。
青溪河水静静流淌，载着乌篷船的橹声，也载着青溪镇家家户户的悲欢。
只是那时的林秀莲还不知道，这条养育了她的河水，日后会成为她的绝境，也会成为她的生机。
而这座看似平静的青溪镇，藏在温婉水乡表象下的，还有宗族的铁律、人心的险恶，和一场即将吞噬她的滔天冤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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