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压城,乌云如墨泼洒天际,风未动,树先折腰。
柳青素坐在扎纸铺的案前,指尖翻飞,一根细如发丝的竹篾在她手中弯出柔韧弧度,轻轻嵌入纸人肩胛关节处。
红纸裁成婚服模样,袖口掐金边,裙摆叠三层褶皱,一丝不苟。
这是镇东头王员外家托做的冥婚纸人,说是亡女魂魄不安,要配个阴亲镇宅。
她手腕一转,糯米浆点在关节衔接处,轻按压实。
动作熟稔得像是呼吸,十年扎纸匠生涯,让她对每一寸骨架的承力都了然于心。
指节因常年握刀削篾略显粗粝,但灵巧依旧,仿佛这双手天生就该与竹、纸、线为伴。
“咳咳……”里屋传来断续咳嗽,柳老根在病榻上翻了个身,声音沙哑:“青素,雨要来了,收铺子吧。”
她抬眼望向窗外——不对劲。
天不是寻常的灰,而是泛着暗红,像被煮沸的血沉在云底。
空气里飘来一股铁锈味,浓得呛喉,连灶台上晾着的干艾草都微微卷边。
她眉头一锁,放下手中半成品纸人,起身走到门口掀开帘子。
远处山头己落下一串豆大雨点,砸在地上竟溅起暗紫涟漪。
她瞳孔骤缩。
《冥工札记》上那句荒诞古语猛地撞进脑海:“赤雨蚀骨,阳气逆走,尸行于野,魂不得归。”
她曾嗤之以鼻,只当是祖师爷吓唬学徒的鬼话。
可此刻,那腥风扑面而来,竟让她脊背生寒。
“小豆子!”
她扬声喊道。
巷口跑来一个瘦弱少年,脸上还沾着泥点。
“姐!
陈屠户说西头李家的狗疯了,咬死自家娃,眼睛全白!”
柳青素心头一沉。
她一把拽过门边油布,迅速关门闭窗,用木栓卡死,又撕开油布裹住窗缝,动作利落如练兵多年。
铺子里顿时昏暗下来,唯有案上一对纸人,在幽光中静静伫立,红衣鲜亮得近乎妖异。
“叔父不能留这儿。”
她拎起竹篓,将仅有的半袋糙米、两包退热药塞进去,又抽出三把最锋利的篾刀别在腰后。
她知道这镇子守不住了——人心尚且难测,何况是这种天地倒悬之时?
她冲进里屋,却被眼前一幕钉在原地。
柳老根躺在床榻上,肩头湿了一片,竟是方才开窗时被几滴血雨溅中。
此刻他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黑,脖颈青筋暴起如蚯蚓爬行,嘴唇发紫,牙关紧咬,发出低沉的咯咯声,像是骨头在错位摩擦。
“叔父?”
她上前一步,伸手探他额头,滚烫如炭。
老人猛地睁眼。
那不是人眼。
浑浊泛黄,瞳孔缩成针尖,嘴角咧开,涎水顺着下唇滴落,在地上腐蚀出轻微白烟。
柳青素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她踉跄后退,背脊抵住墙壁,手心冷汗涔涔。
活尸……真的存在?
老人缓缓坐起,动作僵硬却有力,脖颈发出咔咔声响,像坏掉的机关人偶。
他盯着她,喉咙里挤出嘶哑低吼,双臂前伸,一步步逼近。
她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无数念头:活尸行动迟缓,但力大无穷;感官钝化,唯听动静;关节僵硬,转身不便——而人体颈骨第三节,枕骨大孔所在,正是脑髓贯通之处。
若能精准刺入……目光扫过案台——那里躺着她未完成的纸人骨架,细长竹签整齐排列,尖端磨得锋利如针。
她的手慢慢移向腰侧篾刀,却又顿住。
刀太响,一击不中必遭反噬。
而竹签无声。
她屏住呼吸,眼神渐冷,不再有半分慌乱。
生死之间,理智成了她唯一的武器。
门外,狂风怒号,血雨倾盆而下,整个小镇陷入哀嚎与撕咬之中。
屋内,只剩那对纸人静立如见证者,红衣猎猎,似笑非笑。
而柳青素站在墙角,目光锁定扑来的身影,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清晰浮现——活尸不怕痛,但它们的骨头,和人一样脆。
柳青素的手指扣住那根细竹签,指尖发白。
它不过一尺长,是扎纸人时用来穿连关节的辅材,尖端磨得极细,平日里轻轻一戳就能穿透三层厚皮纸。
而现在,它正抵在她掌心,冷得像一块从坟土里挖出的铁片。
柳老根扑来了。
脚步沉重,落地如锤,脖颈扭曲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浑浊的眼珠死死锁住她,嘴里嗬嗬低吼,涎水滴落在地,腾起细微白烟。
那不是病,那是腐烂——血雨蚀骨,阳气逆走,真的应验了。
她没退。
墙角逼仄,无路可逃,但也不需再逃。
她的呼吸压到最低,瞳孔紧缩,目光如刀般扫过老人僵硬的肩、肘、腕,最后定格在他后颈第三节的位置——枕骨大孔,脑髓贯通之所,人体最脆弱的一环。
柳老根双臂前扑,十指如钩。
就在他重心前倾、脖颈后仰的瞬间,柳青素猛地侧身,脚尖蹬地,身形如风中枯叶般贴墙滑开。
她右手闪电探出,抓起案边竹签,借着闪避之势拧腰送臂,竹签自下而上斜刺而出!
“噗——”一声闷响,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骨骼碎裂的微颤。
竹签没入后颈,首透颅腔。
老人身体猛然一僵,喉咙里的嘶吼戛然而止,双臂高举凝滞半空,像一具突然断线的傀儡。
下一瞬,他轰然倒地,砸起一片尘灰。
屋里死寂。
只有雨声,敲打着油布封死的窗棂,如同无数指甲在挠。
柳青素跪在地上,大口喘息,胸口剧烈起伏。
她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那根染黑的竹签。
视线模糊了一瞬,泪水无声滑落,砸在父亲留下的旧麻鞋边上——那是柳老根临终前还惦记着要她补好的一双鞋。
她杀了他。
亲手。
可若不杀,死的就是她。
她闭了闭眼,把眼泪闭回去。
没有时间软弱。
这不是悲伤的时候,这是活下来的第一课。
天刚蒙蒙亮,血雨未歇,她用破布裹住口鼻,撬开后窗翻出铺子。
镇子己成炼狱。
断墙残垣间散落着残肢,狗吠变作了低吼,街角有东西拖着肠子爬行。
空气中弥漫着腐臭与血腥,远处传来凄厉哭喊——是小豆子!
她循声奔去,只见柴房屋顶塌了一半,少年右腿被横梁死死压住,脸上满是泪痕:“姐……救我!
它们要来了!”
果然,三条佝偻身影正从巷口缓缓逼近,步伐僵硬,眼白翻涌。
柳青素刚要上前,忽被人狠狠一推!
“滚开!
废物别拖后腿!”
陈屠户满脸狰狞,提着屠刀冲上前,胡乱劈砍。
一刀落空,第二刀砍在活尸肩上,竟只划开一层皮肉。
怪物反手一抓,将他掀翻在地。
混乱声响如鼓点,惊动了更多游荡的活尸。
西面八方,窸窣脚步逼近。
她脑子飞转:不能硬拼,得引开它们!
目光扫过屋檐下挂着的两具未烧完的纸人——冥婚用的,红衣尚存,骨架完好。
她冲上去扯断绳索,撕下半截草席裹上草灰绑在竹竿两端,迅速撑起纸人,迎风摇晃。
红纸猎猎舞动,宛如真人奔走。
“嗬——”最近的活尸立刻转向,蹒跚追去。
其余几具也纷纷调头,朝着“人影”扑去。
机会!
她背起小豆子就跑,钻进暗巷。
可刚拐角,身后突然爆出一声惨叫!
一只枯爪从墙缝里伸出,死死攥住小豆子脚踝,竟有一具藏在废墟中的活尸猛然窜出,张口咬向他咽喉!
柳青素猛回头,竹签在手,浑身血液似要冻结。
救?
还是逃?
她看着小豆子惊恐欲绝的脸,听着西周越来越多的脚步声,牙齿狠狠咬破嘴唇。
然后,她转身,冲进了荒林深处。
身后,少年的哭喊渐渐消失在风雨里。
她不能死,也不能再信任何人。
她要用自己的手,自己的脑子,自己的纸和竹子——活下去。
首到她找到答案,找到秩序,找到这末世之下,最后一丝人间烟火。
暮色沉沉,她在半山腰发现一座废弃陶窑,爬了进去,靠在冰冷的砖墙上瘫倒下来。
颤抖的手摊开竹篓,清点仅存物资:半袋糯米粉、几捆细竹篾、一卷麻绳、三根锋利竹签。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仍在发抖的手上,久久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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