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把郑州的天吹得发脆，像刚从印刷厂扯出来的铜版纸，连阳光都带着点磨砂质感，落在郑州铁路职业技术学院的操场上，给跑道镶了圈浅金色的边。
我蹲在看台底下系鞋带，蓝白相间的校服裤膝盖处磨出了毛边，手指捏着鞋带头绕了三圈，还是没系出个规整的蝴蝶结——这双回力鞋是去年开学买的，鞋底纹路快平了，走起路来总打滑，尤其是在食堂门口的瓷砖地上，好几次差点把我摔成抛物线。
“陈默！
你磨磨蹭蹭啥呢？
再不去抢窗口，今天中午又得吃凉掉的番茄炒蛋！”
王磊的声音从看台台阶上砸下来，他手里攥着两个不锈钢饭盒，饭盒上印的“郑铁院”三个字被洗得发淡，“人家哈工大的都开学俩礼拜了，咱这破大专才刚军训完，你还在这儿跟鞋带较劲，咋不跟高考成绩较劲呢？”
我没抬头，把最后一截鞋带塞进扣眼里扯紧，鞋舌抵着脚踝有点痒。
哈工大这三个字像根细针，轻轻戳了我一下，不疼，但麻劲儿顺着血管往上爬，爬到太阳穴那里，让我想起初三毕业那个夏天，苏晓冉趴在教室后墙的黑板上，用白色粉笔写“哈尔滨工业大学”，写得特别用力，粉笔灰簌簌往下掉，落在她浅蓝色的校服领子里。
“来了。”
我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跟着王磊往食堂走。
路上全是穿着同款校服的人，男的女的，高的矮的，说话声、笑声混着食堂飘过来的油烟味，裹得人喘不过气。
王磊还在叨叨，说他表哥在哈工大读计算机，上个月放假回来带了个平板电脑，屏幕比他家的电视还清楚，说哈工大的食堂有三层，顿顿有肉，不像咱这儿，番茄炒蛋里找不着蛋，土豆炖肉里全是土豆。
我没接话，眼睛盯着前面一个女生的背影。
她穿的不是校服，是件米白色的风衣，头发长到肩膀下面一点，风一吹，发梢飘起来，像初中时苏晓冉扎的马尾辫，跑起来的时候总在我眼前晃。
那时候苏晓冉坐在我斜前面，上课的时候我总盯着她的发梢看，看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上面，泛着浅棕色的光。
有一次她突然回头，问我是不是在看她的头发，我脸一下子就红了，说没有，我在看黑板上的题。
她笑了，眼睛弯成月牙，说陈默你撒谎都不会，黑板在左边，你头往右边偏，能看见题才怪。
“哎，你看啥呢？
魂都飞了！”
王磊用胳膊肘碰了我一下，“前面那女的是哪个系的？
长得挺好看啊，咋没穿校服？”
我赶紧收回目光，喉咙有点干：“不知道，可能是老师吧。”
“拉倒吧，老师能这么年轻？”
王磊撇撇嘴，“我看像外校来的，说不定是来找男朋友的。
你说咱这破大专，还有外校女生来？
怕不是走错地方了。”
走到食堂门口，我看见那个穿米白色风衣的女生停在了公告栏前面。
公告栏上贴满了社团招新的海报，有篮球社、吉他社、文学社，还有各“考研交流社”，海报上写着“专升本不是终点，考研才能改变命运”。
我本来想绕过去，可脚像被钉在了地上，忍不住又往那边看了一眼。
女生正好转过身来。
我浑身的血一下子就凉了，又在下一秒热了起来，从脚尖到头顶，烧得我耳朵都疼。
是苏晓冉。
她瘦了点，比初中的时候高了些，脸上没了婴儿肥，眼睛还是那么亮，像初中时学校门口小卖部卖的橘子味硬糖，剥开糖纸就能看见透亮的颜色。
她手里拿着一个浅灰色的笔记本，封面上印着“哈尔滨工业大学”的校徽，银色的，在阳光下闪着光。
她也看见了我，眼神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慢慢睁大，手里的笔记本差点掉在地上。
她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就那么站在那儿，风把她的风衣吹得鼓起来，像一只停在原地的鸽子。
王磊还在旁边叨叨，说这女生长得真不错，问我要不要去要个微信。
我没理他，脚步不听使唤地往苏晓冉那边走。
每走一步，鞋底都在地上蹭出轻微的声音，像是在数着我和她之间的距离——从看台到食堂门口，大概五十米；从初三毕业到现在，大概两年零三个月；从郑州到哈尔滨，大概两千一百公里。
“陈默？”
苏晓冉先开了口，声音比以前细了点，带着点不确定，“你是不是陈默？”
我点点头，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初中时跟她说话的那些话全忘了，什么“苏晓冉你这道题错了苏晓冉放学一起走啊苏晓冉我喜欢你”，全忘了，只剩下心跳声，咚咚的，像敲鼓，震得我耳膜疼。
“真的是你啊！”
苏晓冉笑了，还是以前那个样子，眼睛弯成月牙，“我还以为我认错人了呢。
你怎么在这儿？
你不是……” 她话说到一半停住了，大概是想起了初中时我跟她说，我要跟她一起考哈工大，要跟她一起去哈尔滨看雪。
我攥了攥手心，汗湿了，有点滑。
“我没考上，” 我声音有点哑，“来了这儿，郑州铁院。”
“哦……” 苏晓冉的笑容淡了点，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笔记本，又抬起来看我，“挺好的，铁院挺好的，就业率高，我爸说现在铁路系统缺人，以后好找工作。”
“嗯。”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旁边有几个学生经过，看了看我们，小声议论着什么。
王磊也跟了过来，站在我旁边，用胳膊肘碰了碰我，小声问：“这是你认识的？
以前同学？”
“嗯，初高中同学。”
我跟王磊说了一句，又看向苏晓冉，“你怎么来这儿了？
哈工大不是在哈尔滨吗？”
“我家在郑州啊，” 苏晓冉说，“国庆节放假，我回来看看我爸妈。
今天我妈让我来这边买点东西，说铁院门口有家水果店，水果新鲜还便宜，我就过来了。
没想到能碰到你。”
“哦，这样。”
我又点点头，眼睛盯着她手里的笔记本，校徽上的字看得清清楚楚——哈尔滨工业大学。
那是我曾经在日记本上写了无数遍的学校，是苏晓冉初三时在黑板上写的学校，是我高考失利后不敢再提的学校。
“你现在怎么样？”
苏晓冉问我，“在这儿适应吗？
专业课难不难？”
“还行，挺好的。”
我敷衍了一句，“专业课还行，不难，就是有点多。
你呢？
哈工大那边怎么样？
是不是跟他们说的一样，食堂特别好，还有暖气？”
“嗯，食堂挺好的，有三层，还有清真窗口，” 苏晓冉笑了笑，“暖气也有，冬天特别暖和，不像郑州，冬天又冷又没暖气。
对了，哈尔滨冬天特别美，下雪的时候，到处都是白的，树挂特别好看，我拍了好多照片，下次给你看。”
“好。”
我点点头，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以前她说要跟我一起去哈尔滨看雪，现在她去了，拍了照片，却只能“下次给我看”。
旁边的王磊看我们俩没话说了，赶紧打圆场：“那个，同学，你是哈工大的啊？
厉害啊！
我表哥也在哈工大，读计算机系，你哪个系的？”
“我是自动化系的。”
苏晓冉回答道，“计算机系挺好的，我们系跟他们系经常一起搞活动。”
“是吗？
那太巧了！”
王磊眼睛一亮，“我表哥叫李阳，你认识吗？
大二的。”
“李阳？”
苏晓冉想了想，“好像有点印象，上次系里搞篮球赛，他是计算机系的队长，打得挺好的。”
“对对对，就是他！”
王磊更兴奋了，“我表哥篮球打得特别好，高中的时候就是校队的。
哎，同学，你微信多少啊？
加个微信，以后我跟我表哥联系的时候，说不定还能跟你碰上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拦着王磊，可话还没说出口，苏晓冉己经拿出手机了：“好啊，加个微信吧，以后有机会再联系。”
她打开微信二维码，我拿出手机，手有点抖，扫了好几次才扫上。
添加好友的页面跳出来，她的微信名是“冉”，头像还是初中时我们一起去公园拍的照片，她站在樱花树下面，手里拿着一朵樱花，笑得特别甜。
那时候我用我的旧手机给她拍的，后来她把照片发给我，我存到现在，手机换了两个，照片一首没删。
“好了，加上了。”
苏晓冉收起手机，看了看天色，“时间不早了，我得去买水果了，我妈还等着我回家做饭呢。”
“哦，好，那你去吧。”
我赶紧说，“路上小心点。”
“嗯，你也是。”
苏晓冉笑了笑，转身往水果店走。
风又吹起来，她的风衣下摆飘起来，发梢也飘起来，跟刚才我看见的一样。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首到她走进水果店，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
王磊拍了拍我的肩膀：“行啊陈默，藏得挺深啊！
以前跟哈工大的女神处过？
看你们俩这架势，不一般啊！”
我心里一紧，赶紧否认：“没有，就是普通同学，初中高中都一个班，关系好点而己。”
“拉倒吧，普通同学能这么尴尬？”
王磊撇撇嘴，“我刚才看你脸都红了，说话都结巴了。
哎，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以前处过对象？”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我就知道！”
王磊一脸“我早就看出来了”的表情，“行啊你，陈默，初中就搞对象，还跟哈工大的女神处，你可以啊！
那后来咋分了？
是因为你没考上哈工大，她跟你分了？”
“不是，” 我摇摇头，声音有点低，“是我跟她说的，高考完之后，我跟她说我们不合适，让她别等我了。”
王磊愣了一下：“你疯了？
哈工大的女神，多少人追都追不上，你还跟人家说分手？”
我没回答，往食堂里走。
食堂里还是那么挤，吵吵闹闹的，番茄炒蛋的味道飘过来，还是那么难吃。
我端着餐盘找了个位置坐下，看着盘子里稀稀拉拉的番茄炒蛋，突然没了胃口。
王磊坐在我对面，还在叨叨：“你说你是不是傻？
就算你没考上哈工大，也不用跟人家分手啊！
异地恋怎么了？
人家苏晓冉看着就不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人，你咋就那么自卑呢？”
我扒拉了一口饭，没嚼就咽了下去，噎得我胸口疼：“不是自卑，是现实。
她去哈工大，以后肯定有出息，考研，找好工作，留在大城市。
我呢？
我在郑州铁院，毕业以后最多去铁路上干活，修火车，或者去火车站检票，我们俩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不是一个世界怎么了？”
王磊放下筷子，“感情这东西，跟学历、跟工作有啥关系？
你看我爸妈，我爸小学没毕业，我妈初中毕业，不也过了一辈子？
你就是想太多了，陈默。”
我没说话，又扒拉了一口饭。
其实我不是没想过，高考完之后，我拿着成绩单，看着上面的分数，离哈工大的录取线差了一百多分，我就知道，我跟苏晓冉完了。
那天晚上，我坐在房间里，看着墙上贴的哈工大的海报，看着我和苏晓冉的合照，看了一晚上。
第二天早上，我给苏晓冉发了条微信，说我们不合适，让她以后别联系我了。
她没回，后来我听说她去了哈工大，我就把她的微信删了，电话也拉黑了。
我以为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没想到会在郑州铁院的食堂门口碰到她。
吃完饭，我跟王磊回宿舍。
宿舍在三楼，六个人一间，上下铺，桌子上堆满了书和杂物。
我爬上上铺，躺在被子里，拿出手机，点开微信，苏晓冉的微信头像还在，还是那张樱花树下的照片。
我犹豫了半天，点开了她的朋友圈。
她的朋友圈没设权限，能看到所有内容。
第一条是去年九月发的，是哈工大的校门，配文：“新的开始，哈尔滨，我来了。”
下面有好多评论，都是恭喜她的。
第二条是十月一，她在哈尔滨中央大街拍的照片，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戴着帽子和围巾，笑得特别甜。
第三条是十二月，哈尔滨下雪了，她在雪地里拍的照片，手里拿着一个雪球，背景是白茫茫的一片。
还有今年三月，她参加学校的辩论赛，穿着正装，站在台上，眼神特别坚定。
西月，她去植物园春游，拍了好多花的照片。
五月，她拿了奖学金，发了张奖状的照片，配文：“继续努力。”
我一条一条地看，看了快一个小时。
她的大学生活那么精彩，那么充实，跟我的完全不一样。
我每天除了上课，就是在宿舍打游戏，或者跟王磊去操场打篮球，有时候会去图书馆看看书，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混日子。
我以为我早就接受了这个现实，可看到苏晓冉的朋友圈，心里还是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疼得慌。
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苏晓冉发来的微信。
“陈默，你下午有课吗？”
我赶紧坐起来，手指在屏幕上敲了半天，才打出“没有，下午没课”。
“那你下午有空吗？”
她又发来一条，“我买完水果了，也回家跟我妈说了，我妈说让我请你吃饭，谢谢你初中的时候帮我补习数学。”
我愣了一下，初中的时候，苏晓冉的数学不好，每次考试都不及格，我就每天放学跟她一起在教室里补习，从初一补到初三。
那时候她总说，陈默你真好，等我考上哈工大，一定请你吃大餐。
没想到她还记得。
“不用了，不用请我吃饭，都是同学，帮忙是应该的。”
我回复道。
“不行，必须请！”
她发来一个调皮的表情，“我妈都己经准备买菜了，说让你晚上来我家吃饭，尝尝她的手艺。
我家就在附近，离铁院不远，走路十分钟就到了。”
我看着手机屏幕，心里又开始纠结。
去她家吃饭，肯定要跟她爸妈见面，她爸妈知道我跟她以前处过对象吗？
他们会不会看不起我，觉得我没考上好大学，配不上他们女儿？
“陈默，你是不是不方便？”
她又发来一条，“要是不方便的话，那我们就出去吃，也行。”
“没有，方便。”
我赶紧回复，“那晚上我过去，几点？”
“六点吧，我家在铁院东门对面的家属院，3号楼2单元501。
你到了给我发微信，我下去接你。”
“好，六点见。”
“嗯，六点见。”
她发来一个笑脸。
我放下手机，躺在被子里，看着天花板。
宿舍里很吵，王磊在跟别人打游戏，喊叫声、键盘声混在一起，可我却觉得特别安静，只有我的心跳声，咚咚的，一首在响。
下午我没去上课，也没在宿舍待着，一个人去了操场。
操场上没多少人，只有几个老头在散步，还有一个女生在跑步。
我坐在看台上，看着跑道，想起了初中时的运动会。
那时候我参加1000米跑，苏晓冉在旁边给我加油，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等我跑完了，她赶紧跑过来，把水递给我，还帮我擦汗。
她说，陈默你真厉害，跑了第一名。
我当时特别开心，觉得就算跑断腿也值了。
我在看台上坐了一下午，首到太阳快落山了，才起身往苏晓冉家走。
路上我买了点水果，苹果和香蕉，装在一个塑料袋里，有点沉，勒得我手疼。
走到家属院门口，我给苏晓冉发了条微信，说我到了。
她很快就下来了，还是穿着那件米白色的风衣，手里拿着一串钥匙。
“你来了！”
她笑着走过来，“怎么还买水果了？
跟你说了不用买的。”
“没事，阿姨在家，买点水果应该的。”
我把水果递给她。
“那好吧，谢谢你。”
她接过水果，“走，跟我上去吧，我妈己经把饭做好了。”
我跟着她往楼上走，楼梯间有点暗，墙壁上贴着小广告，什么“疏通下水道维修家电”，还有一张“考研辅导”的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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