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秋第一次踏上青鱼渡的青石板路时，鞋底沾着的江南梅雨还没干透。
那是民国二十二年的暮春，她拎着半旧的皮箱站在渡口老樟树下，望着江面上往来的乌篷船发怔。
船桨划开的水纹里，总能瞥见几尾银亮的影子一闪而过——摆渡的老艄公说，那是青鱼渡的“灵物”，打清朝初年起就守着这片江。
“姑娘是来寻人的？”
老艄公把烟袋锅在船帮上磕了磕，烟末子落在水里，瞬间被游来的小鱼啄得精光。
陈砚秋攥紧了皮箱把手，指节泛白：“寻我舅舅，他叫沈砚山，听说在渡头开了家药铺。”
老艄公的动作顿了顿，烟袋锅悬在半空，眼神里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沈先生啊……姑娘跟我来。”
乌篷船晃悠悠地驶进渡口内侧，绕过一片丛生的芦苇后，一间挂着“沈记药铺”木牌的矮房渐渐显形。
铺子门是敞开的，里头飘出一股混合着艾草与薄荷的药香，却没见半个人影。
“沈先生呢？”
陈砚秋跨上岸，刚要往里走，就被老艄公拉住了胳膊。
“姑娘且慢。”
老艄公的声音压得低了些，“这药铺有个规矩，日落之后不能掀柜台后的蓝布帘，沈先生要是不在，你得等明天。”
陈砚秋正想问为什么，铺子里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
不是人的脚步声，倒像是……鳞片摩擦木板的声音。
她心里一紧，顺着声音望去，只见柜台后的蓝布帘底下，隐约透出一道水痕，正顺着青砖地慢慢往门口蔓延。
“是砚秋吧？”
帘后传来一个沙哑的男声，带着几分久病初愈的虚弱，“进来吧，没事。”
老艄公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低声嘱咐：“有事就喊我，我在渡口守着。”
说罢便转身撑着船离开了，乌篷船划过水面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只剩江风拂过芦苇的沙沙声。
陈砚秋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药铺。
柜台后的蓝布帘被一只枯瘦的手掀开，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男人坐在竹椅上，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眶下泛着淡淡的青黑——正是她从未谋面的舅舅沈砚山。
“路上累了吧？”
沈砚山指了指旁边的竹凳，“先坐，我给你倒杯茶。”
他起身时，陈砚秋忽然注意到，他的裤脚沾着些湿漉漉的水草，脚踝处似乎还缠着一圈白色的布条，布条边缘隐约渗着水迹。
可这药铺里明明干燥得很，连地面都是干爽的。
“舅舅，您这是……没什么，”沈砚山打断她，转身去里屋倒茶，动作有些僵硬，“前几天去江里采水菖蒲，不小心崴了脚。”
茶碗是粗陶的，温热的茶汤里浮着几片细碎的花瓣，喝起来带着一丝清甜。
陈砚秋捧着茶碗，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柜台后的墙壁——那里挂着一幅泛黄的画，画的是一条巨大的青鱼，鱼眼是用两颗黑珍珠嵌的，正幽幽地“望”着门口的方向。
“这画……祖上传下来的，”沈砚山坐在她对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竹椅扶手，“青鱼渡的人都信，这画里的鱼是活的，能护着渡头的人平安。”
陈砚秋刚要再问，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喊：“沈先生！
沈先生！
救救我家娃！”
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妇人抱着孩子冲进药铺，孩子脸色发青，嘴唇发紫，浑身抽搐不止。
沈砚山脸色一变，立刻起身去取药柜上的药瓶：“是不是又去江边玩水了？”
“是……是娃非要去捞鱼，刚靠近水边就突然这样了！”
妇人急得眼泪首流，声音发颤，“沈先生，您快救救他，求您了！”
沈砚山从药瓶里倒出几粒黑色的药丸，撬开孩子的嘴喂了进去，又从柜台下拿出一碗清水，用手指沾了水，在孩子的额头画了一个奇怪的符号。
那符号刚画完，孩子的抽搐突然停了，脸色也慢慢恢复了血色。
妇人刚要道谢，沈砚山却摆了摆手，声音严肃：“别谢我，是青鱼爷开恩。
以后看好孩子，日落之后，别让他靠近江边。”
妇人连连点头，抱着孩子匆匆离开了。
药铺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江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淡淡的水汽。
陈砚秋看着沈砚山，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舅舅，刚才那孩子……到底是怎么了？”
沈砚山沉默了片刻，起身走到门口，望着江面上渐渐落下的夕阳，背影在暮色里显得有些单薄。
“砚秋，”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陈砚秋从未听过的沉重，“青鱼渡的江，不是普通的江。
有些事，你现在还不懂，等过些日子……你自然会知道。”
夕阳最后一缕余晖落在江面上，把江水染成了一片金红。
陈砚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江中央突然涌起一股小小的漩涡，漩涡里，一尾比寻常青鱼大上数倍的银影缓缓浮现，鱼鳍划破水面，溅起的水珠在暮色里闪着微光。
她猛地攥紧了手里的茶碗，指节泛白——刚才那一瞬间，她好像看到，那尾青鱼的眼睛，和墙上画里的黑珍珠，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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