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木茶盘上,水汽氤氲,像一层模糊的滤镜,将对面那张布满横肉的脸柔化了几分。
茶是顶级的陈年普洱,琥珀色的茶汤在骨瓷杯中微微晃动,映出我苍白而平静的脸。
这里是“静心阁”,东海市三大黑帮之一“义合堂”的堂口。
讽刺的是,这里听不到厮杀,只有古筝的流水声和茶香。
坐在我对面的,是义合堂的龙头——“豹哥”,李承豹。
一个能用眼神让小弟尿裤子的男人。
此刻,他的眼神像两把淬了毒的锥子,试图刺穿我薄薄的镜片,看透我的灵魂。
“沈先生,我的人说,你是个人才。”
豹哥的声音很沉,像老旧的鼓风机,每个字都带着压迫感,“他们说,再乱的账,你过一眼,就能理清。”
我扶了扶金丝眼镜,没有回答。
谦虚是弱者的伪装,沉默是强者的特权。
在他们看来,我显然属于前者。
豹哥的耐心显然不多。
他身旁,一个穿着花衬衫、头发染成嚣张金色的年轻人——他的独子,龙飞——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爸,跟一个算账的废什么话?
老鬼那个老东西不就是算错了一笔账,填海喂鱼了事。
这个要是不行,一起填了就是。”
龙飞的嘴角歪着,眼神里的轻蔑毫不掩饰。
我捕捉到了他说话时,左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0.3秒,瞳孔有微弱的放大。
这不是单纯的蔑视,而是夹杂着一丝兴奋。
他对“填海喂鱼”这种暴力行为,有着病态的向往。
一个典型的、被权力宠坏的草包。
豹哥没有理会儿子,只是将一本厚重的牛皮纸账本推到我面前。
动作很轻,但账本落在茶盘上,发出的“啪”一声闷响,却像法官的惊堂木。
“这是‘鸿运洗衣’上个季度的账。”
豹哥说,“老鬼临死前,就差这一本没对完。
他说……账平了。
你,再看看。”
“账平了”三个字,他说得格外重。
我心中冷笑。
在黑帮的字典里,“账平了”和“人没了”往往是同义词。
老鬼,那个把我从金融公司的追杀中“捡”回来的老会计,那个教会我黑道数字密码的老人,终究还是没能逃过这一劫。
我的指尖触碰到账本粗糙的封面,冰凉的触感仿佛还残留着老鬼的体温。
我没有立刻翻开,而是闭上眼睛。
一秒,两秒……脑海中,无数数据如瀑布般流淌。
我不需要看,老鬼在被带走前夜,曾将这本账的核心数据以暗语的形式告诉过我。
我的大脑就是一台超级计算机,拥有绝对记忆。
每一个数字,每一个小数点,都像钢印一样烙在我的记忆宫殿里。
再次睁开眼时,我首接将账本翻到了第37页。
“豹哥,”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茶室里却异常清晰,“账,没平。”
龙飞嗤笑一声,正要开口,却被豹哥一个眼神制止了。
豹哥的身体微微前倾,这是一个感兴趣的信号。
我指着其中一栏:“鸿运洗衣,上季度营业额三百西十七万。
其中,水电费支出三万一千二百元,洗涤剂、柔顺剂等耗材成本一万八千元。”
我顿了顿,抬眼看向豹哥:“三百多万的营业额,意味着至少洗了十万件以上的衣物。
但这点水电和耗材,连支撑一个普通干洗店一个月的运营都不够。”
茶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古筝声不知何时停了。
“这说明什么?”
豹哥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沙哑。
“说明‘鸿运洗衣’洗的不是衣服。”
我平静地陈述,像在做一场最普通的财务报告,“它的主要业务,根本不需要水和洗涤剂。
它只是一个中转站,一个仓库。
所谓的‘洗衣费’,是另一笔交易的流水。
这笔钱……洗得太糙了。”
我能清晰地看到,豹哥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瞳孔收缩。
这是典型的“战或逃”反应。
他在压抑内心的震惊。
而龙飞,他的眉毛拧成了疙瘩,嘴唇紧抿,下意识地摸向后腰。
他在紧张,并且对我产生了敌意。
因为我揭开的,可能是他负责的生意上的一个巨大漏洞。
“老鬼为什么说账平了?”
豹哥问,这个问题才是关键。
“因为他不敢说不平。”
我将账本翻到最后一页,指着一个签名,“负责这盘生意的,是龙飞少爷。
老鬼如果上报账目有问题,就是质疑少爷的能力。
他不敢。”
“放屁!”
龙飞猛地拍案而起,茶杯被震得跳了起来,茶水溅出,“我爸的生意,我怎么可能出岔子!
你个西眼田鸡,懂个屁!”
他的咆哮充满了色厉内荏。
我看到他拍桌子的手,指尖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在撒谎,而且心虚到了极点。
我没有理会他的咆哮,只是看着豹哥,一字一句地说道:“问题不在于生意本身,而在于钱。
这笔三百西十七万的流水里,有二十万,凭空消失了。”
我的大脑高速运转,记忆中老鬼给我的数据和账本上的数字飞速比对。
差异,就在那微不足道的零头和几笔伪造的支出里。
“二十万?”
豹哥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怎么消失的?”
“很简单。
龙飞少爷手下的一个管事,叫‘壁虎’,他利用几家空壳供应商,开了十几张假发票,每张金额不大,混在正常的耗材采购里。
积少成多,一个季度,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万。”
我将那几张发票的编号和日期准确无误地报了出来,就像照着稿子念一样。
龙飞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没想到我能看得这么细,连发票编号都一清二楚。
“这二十万,足够‘壁虎’在城西买一套小公寓,然后人间蒸发了。”
我下了结论,然后轻轻合上账本,推了回去,“豹哥,账本上的漏洞,是小事。
人心里的窟窿,才是大事。
这个窟窿,老鬼不敢补,他只能用自己的命去填。”
豹哥沉默了。
他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钟。
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又像是在审视一头闯入他领地的未知猛兽。
最后,他笑了。
那笑容让满脸的横肉挤在一起,显得有些狰狞。
“好,很好。”
他拿起茶杯,一饮而尽,“从今天起,你接替老鬼的位置。
义合堂所有的账,都归你管。
我给你一个外号,叫‘算盘’。”
他顿了顿,补充道:“但是,算盘,你要记住。
算盘珠子拨错了,可是会碎的。”
这是一个许诺,也是一个警告。
我微微躬身:“谢豹哥。”
龙飞怨毒地瞪着我,像一条被踩了尾巴的毒蛇。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不仅要面对账本上的敌人,还要面对这个无脑的太子爷。
离开静心阁时,夕阳正将这座城市的轮廓染成一片金红。
我走在总部门前的石板路上,周围经过的小弟无不对我投来好奇、轻蔑或审视的目光。
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账房先生。
他们不知道,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求生。
我是为了复仇。
我的父母,就是死在二十年前一场黑帮的火并中,起因,仅仅是一笔分赃不均的账。
我回到老鬼留下的那间小办公室,空气中还弥漫着他喜欢的廉价烟草味。
我坐上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椅子,打开了豹哥给我的那本“鸿运洗衣”的账本。
在账本的封皮夹层里,我摸到了一张被折叠得极小的纸条。
是老鬼留下的。
打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用铅笔写的字迹,潦草而急促,仿佛能感受到书写者当时内心的恐惧与挣扎。
上面只有一行字:**账本是树,根在土里。
小心‘锦鲤’。
**锦鲤?
我的指尖在那两个字上轻轻划过。
这不是一个人的外号。
在义合堂,外号都追求一个“狠”字,豹、虎、龙、蛇,绝不会用锦鲤这种观赏鱼。
这更像一个代号。
一个藏在水面之下的代号。
老鬼在提醒我,我所看到的账本,无论是鸿运洗衣,还是义合堂旗下其他的产业,都只是树冠。
真正的养分,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输送,深埋在看不见的“土”里。
而“锦鲤”,就是这片土壤里最危险的存在。
我将纸条凑到鼻尖,闻到了一丝淡淡的、独属于银行专用点钞纸的油墨味。
老鬼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接触过大量的现金,或者……他想提示我,这条线索,要去银行里找。
我用打火机点燃了纸条,看着它在烟灰缸里蜷曲、变黑,化为一撮无法解读的灰烬。
秘密,只有藏在脑子里,才是最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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