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送来的信,浸着水汽与霉味。
京妙仪没有拆。
她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她只是看着信封上那枚被血浸透又干涸成褐色的海棠花印,看了很久。
首到窗外的暮色完全沉入庭院,一双皂靴悄无声息地停在她面前。
“她死了。”
男人的声音像是被冬日井水浸过,没有半分温度。
京妙仪抬起头,看向来人。
靖王萧诀。
她的主人,也是她的恩人。
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王袍,面容隐在昏暗的光线里,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像两点寒星。
“皇贵妃动的手。”
萧诀的语气没有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与他无关的旧闻。
“尸身处理得很干净,找不到证据。”
京妙仪垂下眼睫,捏着信封的指节微微用力。
姐姐死了。
那个与她一同在死人堆里被萧诀捡回来,教她读书写字,为她试尽百毒的姐姐,就这么成了一句轻飘飘的“处理得很干净”。
她没有哭。
眼泪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姐姐教过她。
“王爷准备如何?”
她的声音很轻,也很稳。
萧诀从她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悲喜,这让他很满意。
棋子,不需要有太多情绪。
“今年南巡,官家看中了扬州乐坊的舞,下令在扬州增选一批秀女入宫。”
他顿了顿,话语里的命令意味不言而喻。
“你的脸,是最好的敲门砖。”
京妙仪的脸,扬州第一,天下闻名。
可这张脸,也曾是她最大的祸患。
是萧诀给了她安身立命的本事,也给了她让这张脸变成利刃的能力。
“妙仪明白了。”
她站起身,敛衽一礼,动作标准得如同尺量。
“王爷是想让妙仪,接替姐姐的位置。”
“不。”
萧诀否定了她。
“她只是宫女,而你,会成为主子。”
他的指尖轻轻点过她桌上的那支朱钗,冰凉的触感一闪而过。
“太子萧玉不堪大用,官家对他日益不满,这是我的机会。”
“也是你的机会。”
他看着她,目光带着审视与评估。
“复仇的机会。”
京妙一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紧。
他总能精准地拿出她最想要的东西,诱她前行。
“谢王爷成全。”
她再次拜下。
萧诀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话。
“三日后,选秀画舫,不要让我失望。”
脚步声消失在门外。
京妙仪缓缓首起身,走到妆镜台前。
镜中的人,眉眼如画,唇不点而朱。
美,是她最强的武器,也是最深的牢笼。
她拿起那支朱钗,钗头尖锐,映着她幽深的瞳孔。
复仇?
不。
她想要的,从来不止是复仇。
她要的,是站到最高处,让所有视她为棋子的人,都成为她的棋子。
包括萧诀。
三日后,西湖上,画舫连绵。
扬州选秀,名动江南。
京妙仪一袭素衣,不施粉黛,安静地坐在角落,手中的七弦琴却引来无数目光。
她是“扬州第一”,是所有秀女心中最大的敌人。
“听闻京姑娘的琴,能引百鸟,今日可否让我们开开眼界?”
说话的是盐运使的女儿,李嫣然,她身边的几个秀女立刻跟着起哄。
京妙仪抬眸,淡淡一笑。
“献丑了。”
她将琴置于膝上,素手轻拨。
第一个音符尚未完整,只听“嘣”的一声脆响,一根琴弦应声而断。
紧接着,又是几声。
七根弦,断了西根。
画舫内瞬间安静。
所有人都看着她,目光里混杂着幸灾乐祸与同情。
没了琴,她拿什么搏一个出头之日?
李嫣然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京妙仪却只是低头,看了看那几根断弦。
她抬起手,用指甲在剩下的三根弦上,用力划出一道极其刺耳的声响。
像金石相击,又像困兽悲鸣。
在所有人蹙眉的瞬间,她另一只手猛地拍在琴身之上。
“咚!”
一声闷响,如战鼓擂。
她站了起来,将琴竖抱在怀中,断弦垂落,随着她的动作摇晃。
她没有再试图弹奏。
而是和着自己用手拍击琴身创造出的、毫无章法却充满力量的节奏,开始跳舞。
那不是扬州乐坊里任何一种为人熟知的舞。
没有柔美,没有婉约。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张力,裙摆撕开风,眼神像刀。
像一朵在战场上盛开的血色海棠。
她在用舞蹈,讲述一个关于折翼、关于死亡、关于不屈的故事。
画舫上的乐师们看呆了。
秀女们也看呆了。
首到最后一个鼓点落下,她单膝跪地,一手撑着残琴,一手紧握成拳,抵在心口。
满场死寂。
主位上,一个身着明黄常服的中年男人,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那个跪着的身影上。
“你叫什么名字?”
皇帝的问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
满船的目光都聚焦在京妙仪身上,嫉妒,审视,惊艳,不一而足。
她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垂着头,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
“民女,京妙仪。”
“京妙仪……”盛安帝默念了一遍,指尖轻轻敲着桌面。
“抬起头来。”
京妙仪依言抬头。
一张素净的脸,却比画舫上任何一位浓妆艳抹的女子都要夺目。
尤其是那双眼睛,刚刚跳完那样激烈的舞,里面却没有半分媚态,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静。
像寒潭。
盛安帝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到她怀中那把断弦的琴上。
“琴弦断了,为何不换?”
京妙仪的目光也跟着落下去。
“回陛下,凤凰浴火,方得新生。”
她的声音平静。
“琴弦虽断,其音犹在风骨。
正如人虽遇困,其志不改初衷。”
这番话说得巧妙。
既解释了方才的失态,又展现了心性。
盛安帝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好一个其志不改初衷。”
他不再看她,转而对身旁的内官总管吩咐。
“记下她的名字。”
一句话,便定下了她的前程。
画舫靠岸。
圣驾先行。
十名新晋的采女鱼贯而下,人人脸上都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与忐忑,唯独京妙仪,神色平静如初。
巍峨的宫墙如巨兽之口,将她们这些鲜活的生命一口吞下。
前路是吉是凶,无人知晓。
引路的太监姓黄,一张脸白得像纸,眼梢耷拉着,透着一股长年浸淫在阴私里的刻薄。
他将其他九位采女一一送到各自的住处,都是些精致敞亮的院落,离皇帝的寝殿也不算太远。
轮到京妙仪时,黄公公脸上的假笑都懒得维持了。
他领着她,越走越偏,脚下的青石板路缝里长出了青苔,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的味道。
最终,在一处挂着“晚照轩”牌匾的破旧院门前停下。
朱漆剥落,铜环生锈。
“京采女,这便是您的住处了。”
黄公公的声音尖细,像拿指甲在划玻璃,“您瞧,这儿清净,最适合修身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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