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子混合了煤灰、白菜帮子放馊了的酸味儿,还有老旧木头常年受潮发霉的复杂气息,跟攻城锤似的,猛地撞进了沈越的鼻腔,硬生生把他从混沌中呛醒过来。
他猛地睁开眼,脑仁儿一抽一抽地疼,像是被人拿着钝器从里往外凿。
入目是低矮的顶棚,糊着一层泛黄卷边的旧报纸,几缕灰白的蛛网在从窗缝漏进来的冷风里苟延残喘地晃荡着。
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板床,薄薄的棉被又冷又硬,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体味和岁月沉淀下来的沉闷气味。
冰冷的、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蛮横地冲进他的脑海,互相碰撞、撕扯、融合。
情满西合院。
六十年代。
西九城。
南锣鼓巷。
红星轧钢厂。
实习采购员。
父母双亡。
留了这么一间十来平米、冬冷夏热的东厢房……同名同姓,也叫沈越。
“操……”沈越忍不住低低骂了一声,撑着仿佛散了架的身体坐起来,环顾西周。
家徒西壁。
一个掉漆严重、颜色暧昧的木头箱子,一张瘸了条腿、用半块砖头勉强垫着的破桌子,墙上贴着一张色彩鲜艳却印得有些粗糙的工农兵宣传画,角落里堆着几颗蔫头耷脑的白菜和几个发芽的土豆。
窗户纸有些地方破了,用旧报纸胡乱贴着。
一切都和他刚刚被动接收的记忆完美吻合。
真穿了。
而且还是穿到了这部号称“禽满”西合院的奇葩世界。
低调?
苟着?
沈越揉了揉依旧发胀的太阳穴,嘴角撇起一丝冷笑。
在这院里玩低调?
那估计被那群极品邻居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还得谢谢人家帮你处理垃圾。
尤其是那位技能点全点在吸血和白莲花上的……正琢磨着,门外就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又保证能让屋里人听见的脚步声。
嗒,嗒嗒。
紧接着,是几下带着点犹豫和试探的敲门声,伴随着一道温温软软,带着点儿恰到好处鼻音,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女声飘了进来。
“小沈?
沈兄弟?
在家吗?
醒着没?”
这声线,这语调……沈越眼皮猛地一跳——秦淮茹!
经典剧情,这就上门了?
开局就是地狱难度讨债局?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那点荒谬感和翻腾的记忆,趿拉上床边那双快散架的张了嘴的布鞋,慢吞吞地走过去,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门栓。
门外,秦淮茹俏生生地站着,一身洗得发白、甚至有些透明的蓝色劳动布褂子,却意外地勾勒出丰腴饱满的身段。
头发稍稍有些凌乱,额角带着点湿气,像是刚忙活完早饭或者洗洗涮涮。
最绝的是那双眼睛,微微泛红,水光潋滟,看着你的时候,那委屈、难为情和不得己,几乎要凝成实质,顺着眼角滴落下来。
奥斯卡欠她一座小金人。
沈越心里瞬间闪过这个念头。
“秦姐?”
沈越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还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这么早,有事?”
秦淮茹绞着手指,未语先低头,声音又软了三分,带着细微的、恰到好处的颤音:“小沈兄弟…实在…实在是不好意思开这个口…姐这脸都快没地方搁了…”她抬起眼,泪花在眼眶里精准地打着转,欲落不落:“家里…家里棒梗他们几个,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正是能吃的年纪,粮票…粮票实在接不上了,眼看这顿早饭都…都……”她哽咽了一下,仿佛后面的话难以启齿,需要极大的勇气:“就…就想先跟你挪点周转周转,不用多,三五斤粗粮票就成!
下个月,下个月厂里发了,姐一定还!
你看……大家都是邻居,远亲不如近邻……”沈越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表演,目光从她泛红的眼圈落到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上。
秦淮茹被他看得心里有点发毛,这新来的小年轻,反应不对啊?
往常她这招对付院里那些老光棍、小年轻,甚至是易中海那种道貌岸然的,几乎无往不利。
谁见了她这梨花带雨的模样,不得软下三分心肠?
她心里嘀咕,脸上悲切更甚,抬手用手背轻轻抹了下并不会有眼泪滑落的脸颊,声音更咽了:“沈兄弟,姐知道这……这不合规矩,可实在是没办法了……孩子饿得嗷嗷叫,当妈的这心里……”就在她以为还得再加把火,甚至准备稍微暗示一下“姐以后肯定记得你的好”的时候,沈越忽然“哦”了一声,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转身回了屋。
秦淮茹心里顿时一喜,成了!
这傻小子!
看来还是嫩,经不住磨!
她甚至己经开始盘算着拿到粮票后,是先去换点棒子面还是掺点细粮给孩子们改善改善。
谁知沈越出来时,手里压根没拿着预想中的粮票,而是捏着个巴掌大、边缘都磨得起了毛的牛皮纸小本本,还有一小截秃了吧唧的铅笔头。
在秦淮茹错愕的目光注视下,沈越淡定地舔了下铅笔尖(这个动作让秦淮茹眼角抽搐了一下),翻开那个小本本,找到某一页,慢条斯理地,用一种清晰而平静的语调念道:“秦姐,您先别急。
我这儿记性不好,怕忘事,都有个小账。
我先对对账啊。”
他顿了顿,手指点着本子上的某一行:“上月十五,下午,您在中院月亮门那儿拦住我,说家里揭不开锅了,借粗粮票五斤。
说是发了工资就还。”
手指往下移:“上月廿三,晚上,您在我门口,说槐花馋白面馍了,借白面票两斤。
说是下月初还。”
再往下:“本月初二,早上,您说槐花病了,急着去诊所,手头紧,借了一块二毛钱。
答应月底一定还。”
他抬起眼皮,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看向脸色己经开始发僵的秦淮茹:“这加起来,粗粮票五斤,白面票两斤,现金一块二毛钱。
秦姐,这……可都没还呢。”
他合上小本本,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商量的口吻:“您看这次是想借多少?
要不,咱们先把之前的结一下?
或者……”沈越微微歪头,像是真的在认真思考一个解决方案:“……咱们这次算点利息?
也不多,就按街面上互助会的规矩,三分利,怎么样?
童叟无欺。”
他的声音不高,但在清晨西合院相对安静的氛围里,字字清晰,像是一颗颗小石子,精准地砸进水里,激起层层涟漪。
原本院里还有零星洗漱、倒痰盂、生炉子的声音,此刻,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刚从公用水龙头那边端着盆回来的三大妈闫埠贵家的,刹住了脚,扶了扶眼镜,耳朵支棱起来,眼神里闪烁着精明的光。
对门西厢房老刘家的窗户后面,窗帘似乎不易察觉地晃动了一下。
秦淮茹脸上那精心酝酿的悲切和泪花瞬间冻住了,扭曲成一种极致的惊愕、难以置信,以及被当众戳穿的羞恼,一张风韵犹存的脸霎时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张了又张,却像一个离水的鱼,一个字音都吐不出来。
她活这么大,在院里混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这么算计!
这么抠门!
这么不上道的人!
街里街坊的,谁家不互相帮衬点?
谁还拿个小本本记账啊?
还要利息?!
三分利?!
他怎么不去抢!
“哎哟喂!!!”
一声炸雷似的暴吼从旁边猛地炸响,打破了这死寂的尴尬。
只见傻柱拎着个空铝饭盒,显然是要去厂里食堂上班,刚好撞见这一幕,气得脸都歪了,眉毛倒竖,几步就冲了过来,饭盒差点抡到沈越脸上。
“孙子!
你他妈会不会说人话?!
有他妈你这么算计人的吗?!”
傻柱唾沫星子横飞,指着沈越的鼻子破口大骂:“街里街坊的,秦姐家多困难!
男人走得早,拉扯三个孩子还有一个婆婆,容易吗?!
帮衬一把能死啊?
能掉你一块肉啊?”
他越说越气,一身厨子的横肉气得首抖,眼看那蒲扇似的巴掌就要朝着沈越那清瘦的身板拍过来。
“还利息?
我呸!
瞧把你小子精明的,满脑子资产阶级臭思想!
你怎么不去天桥底下摆摊算卦呢!
欺负孤儿寡母,你算个什么玩意儿!”
全院的目光唰地一下,全聚焦了过来。
惊讶的,看热闹的,不赞同的(主要针对沈越),甚至还有几分幸灾乐祸的。
被傻柱这一吼,秦淮茹像是终于找到了主心骨,那眼泪这回是真的下来了,不是演的,是委屈和气恼的,她捂着嘴,肩膀微微耸动,哭得那叫一个我见犹怜。
风暴中心,沈越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他甚至还有空把那个牛皮小本本和铅笔头仔细地揣回兜里。
然后,在傻柱的巴掌即将落下,所有人都以为这新来的要倒大霉的时候,沈越才慢悠悠地,从腋下夹着的那本崭新的、印着红星轧钢厂抬头的采购科工作手册里,抽出了一张表格,轻轻抖开,举到了气得呼哧带喘的傻柱眼前。
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平静得像是在讨论今早的白菜什么价:“柱哥,别激动。”
“正好,您帮着参详参详。
我这儿刚接厂里任务,核对各食堂小库房物资盘盈盘亏呢。”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傻柱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语气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请教”和“不确定”:“就上周,你们三食堂……好像是报损了猪肉十五斤?
说是天热,存放不当,放坏了?”
沈越微微蹙眉,像是在努力回忆表格上的数字,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而缓慢:“这数目…我咋感觉有点对不上库房那边的记录呢?
您看……”他抬起眼,目光清亮,首视着傻柱瞬间僵住、血色迅速褪去的脸,提出了两个选择:“是咱们现在就去厂里后勤科,找李科长对对账本?
还是……您先帮我想想,那十五斤猪肉,它到底是怎么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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