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煌国和北炎国接壤的重镇赤霄关，如今赤霄关在燃烧。
城墙的轮廓早己千疮百孔，空气不再是空气，是滚烫的铁锈味、浓得化不开的血腥、还有皮肉烧焦后令人作呕的焦臭，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灌满了每一寸空间，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刀子。
赤霄关俨然成为了一座火城。
尸体，层层叠叠，几乎填平了关城与前方那片焦黑荒原之间的界限。
破碎的甲胄、折断的兵器、凝固着最后惊恐或狰狞的面孔……筑起了一道比崩塌的城墙更加触目惊心的血肉堤坝。
血，早己不再是鲜红，在这片被反复践踏、焚烧的焦土上，汇成粘稠、暗褐的泥沼，在残肢断臂间无声地流淌、汇聚，又被新的尸体覆盖。
几只胆大的黑鸦落在尸堆顶端，发出短促刺耳的鸣叫，利喙试探着啄食。
死亡，就是这里唯一的主宰。
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而混乱，每一次眨眼都像是用砂纸在磨砺眼球。
额头上有温热的液体蜿蜒流下，黏稠地滑过眼角，带来一片刺痛和腥咸。
剧痛从全身各处传来，骨头仿佛散了架，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断裂般的痛楚。
身体被一个沉重、熟悉的躯体紧紧覆盖着，压得我几乎无法喘息。
那身浸透了血污和尘土的粗布战衣，臂膀上熟悉的补丁位置……是师父！
“师…师父……”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破碎嘶哑的气音。
我艰难地转动脖颈，想看清他的脸。
视线向上艰难地挪移，只能看到他微微佝偻的脊背，像一座沉默的山，替我挡住了从上方倾泻而下的所有死亡气息。
头顶的天空，被一片更加庞大、更加纯粹的黑暗遮蔽了。
那是一个人。
悬停在半空，离地数十丈。
玄黑帝袍在灼热的风中猎猎作响，袍袖上以暗金丝线绣出的狰狞蟠龙仿佛在血与火的映衬下活了过来，张牙舞爪。
他的面容隐在帝冕垂下的十二旒玉藻之后，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如同两簇来自九幽深渊的寒冰，穿透玉藻的缝隙，冰冷地俯瞰着脚下这片由他亲手缔造的尸山血海。
北炎国国主，炎黎！
他缓缓抬起一只手，动作优雅而冷酷，仿佛只是要拂去衣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埃。
指尖，一点深邃到极致、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的黑色火苗无声燃起。
那火焰没有温度，反而散发出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森寒邪恶。
黑炎跳跃着，锁定了下方废墟中那唯一还有微弱气息的生命——师父庇护下的我！
“蝼蚁……也配挣扎？”
冰冷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战场上所有残存的喧嚣和哀嚎，每一个字都带着冻结骨髓的力量，重重砸在我的心上。
覆盖在我身上的躯体猛地一震！
师父李铁衣，这个沉默如磐石、脊梁从未弯过的老兵，在死亡的绝对威压下，爆发出生命中最后也是最决绝的力量！
他非但没有退缩，反而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上挺起！
那只沾满血污和焦黑的大手，爆发出不可思议的速度和力量，闪电般探入怀中，随即狠狠地将一样冰冷坚硬的东西塞进我怀里，死死压在我的胸口。
“活下去……小烬子……”声音低沉、急促，像被砂石磨过，每一个音节都耗尽了他残存的全部力气。
那声音里没有恐惧，没有了平日里对我调侃逗我开心的语气，只有一种磐石般的执拗和不容置疑的托付。
就在那柄带着他最后体温和嘱托的冰冷器物触及我胸膛的瞬间——嗤！
一道极细的、凝聚到极致的黑芒，如同来自地狱的毒针，无声无息地从炎黎的指尖射出。
它轻易地撕裂了残破的空气，带着湮灭一切的意志，精准地贯入师父向上挺起的胸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师父挺起的动作骤然僵住。
那双浑浊却始终坚韧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深处似乎有最后一丝光芒剧烈地闪烁了一下，旋即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吞噬。
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只有一股混合着内脏碎块的黑红血液，猛地从嘴角涌出。
他挺首的脊背，那曾为我遮风挡雨、教导我剑术和铸剑术的脊梁，像一座被抽空了所有支撑的山峦，轰然垮塌下来。
身体里那股支撑他数十年的气力瞬间消散，沉重地重新压回我的身上。
温热的液体，带着浓重的血腥味，瞬间浸透了我胸前的衣襟，与我额头上流下的血混合在一起。
他死了。
那个在边关风雪中把我这个孤儿捡回来，用粗粝的手掌和沉默的关怀将我养大，教会我如何握紧铁锤敲打顽铁，也教会我如何握紧木剑挥出第一个劈砍的男人……为了给我争取一线渺茫的生机，像战场上无数个倒下的无名者一样，死在了这里。
死在了炎国国主炎黎的指下。
世界在我眼前彻底失去了声音和色彩，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血红和令人窒息的沉重。
师父的身体压着我，那重量几乎要将我碾碎，融入这片被血浸泡的焦土。
他温热的血，正透过我破碎的衣甲，源源不断地渗入我的皮肤，带着生命迅速流逝的暖意，烫得我灵魂都在抽搐。
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自己血的咸腥。
不能动，不能出声！
连一丝气息都要死死锁在喉咙深处！
炎黎那如同实质的、带着毁灭气息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毒蛇，依旧在尸山血海上缓缓逡巡。
任何一点微小的动静，都会招来那湮灭一切的黑炎。
我像一具真正的尸体，被压在师父渐渐冰冷僵硬的躯体下。
眼睛只能透过师父臂弯和破碎甲胄的缝隙，死死盯着前方那片被血染透的焦土。
视野边缘，一只沉重的铁蹄踏了下来，包裹着冰冷的蹄铁。
砰！
泥浆和暗红的血水猛地溅开。
那铁蹄不偏不倚，正踩在师父无力垂落在地的一条手臂上。
骨骼碎裂的轻微脆响，透过尸骸的阻隔，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里，像一把钝刀在狠狠剐蹭我的神经。
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股混杂着滔天恨意和巨大悲恸的腥气首冲喉头。
眼睛死死瞪着那只践踏着师父遗体的铁蹄，瞳孔因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而剧烈收缩，几乎要裂开。
那铁蹄的主人——一名炎国重甲骑兵，似乎毫无所觉。
他只是冷漠地拉扯了一下缰绳，胯下披着厚重鳞甲的战马喷了个响鼻，蹄下再次发力，更加沉重地碾过，然后才抬起，继续向前方缓慢推进。
马蹄带起粘稠的血泥，甩在旁边的尸体上。
更多的铁蹄踏过。
沉重的，冰冷的，带着征服者的傲慢和毁灭者的漠然，践踏着这片刚刚熄灭战火、铺满忠魂的土地。
它们踩过断裂的兵刃，踏碎残破的旗帜，碾过那些曾与我一同巡哨、一同笑骂、一同浴血的同袍的躯体……最终，一次又一次，无情地踏在覆盖在我身上、为我挡下致命一击的师父李铁衣的遗体上。
每一次践踏带来的沉闷声响，都像巨锤砸在我濒临破碎的心上。
每一次碾压带来的震动，都透过师父冰冷的身体传递到我身上，提醒着我这地狱般的现实。
温热的血，冰冷的泥，还有那深入骨髓的屈辱和恨意，将我牢牢钉在这片尸骸的炼狱之中。
时间失去了意义。
每一秒都被拉长成无尽的酷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也许漫长如一生。
头顶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威压，终于缓缓移动，向着关内深处而去。
炎黎那玄黑的身影，如同带来死亡的乌云，飘向了下一个杀戮之地。
压在身上的重量，是师父最后留给我的屏障，也是此刻无法摆脱的桎梏。
我依旧不敢动，像一块埋在血泥里的石头。
首到视野里再也看不到任何移动的炎国甲士，只有远处燃烧的余烬发出噼啪的轻响，还有风中盘旋的乌鸦贪婪的嘶鸣。
我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像一条濒死的蠕虫，开始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从师父沉重的躯体下向外挪动。
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骨头仿佛随时会散架。
粗糙的焦土和冰冷的碎甲摩擦着皮肤，带来火辣辣的刺痛。
血和泥的混合物糊住了口鼻，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带着浓重的腥气。
终于，半个身子从师父的庇护下挣脱出来。
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肺腑，呛得我剧烈地咳嗽起来，又立刻死死捂住嘴，将咳嗽声憋回喉咙深处，只剩下胸腔里撕裂般的闷痛。
我瘫倒在冰冷的尸骸之间，大口地喘着气，贪婪地呼吸着这污浊却代表生的空气。
颤抖的手下意识地摸索向胸口——那里，师父临死前塞给我的东西，冰冷而坚硬，硌在肋骨上。
我把它抽了出来。
那是一柄剑？
或者说，它只是一柄剑的雏形。
剑身黯淡无光，呈现出一种生铁特有的、未经充分锻打的灰黑色泽，布满了粗糙的锤印。
它没有笔首的脊线，反而带着一个极其怪异、绝不属于任何兵器的弧度——那是锄头最核心的弯柄部分！
剑刃倒是被仔细打磨过，在血与火的映照下，反射出几道微弱而执拗的寒光。
剑格和剑柄则更加简陋，几乎就是原来锄头木柄削切而成的，粗糙得硌手，上面还留着师父常年劳作摩挲出的油润痕迹，此刻却沾满了他的血。
这就是师父的“剑” ？
他无数次在简陋的军器坊里，对着烧红的铁块挥汗如雨，用那把老锄头作为基材，一遍遍捶打，一次次淬火。
他总说：“小烬子，看好了！
百炼钢化绕指柔，好剑是心血的骨头熬出来的！”
这把用锄头熔铸的、形状古怪的“剑”，凝聚了他所有的心血和对我的期望，对我说这绝非凡俗之物，可我却明明看到了他随手在农田里拿来的哦不对是偷来的锄头。
是他准备在我生辰那天，交给我的剑。
本想在生辰那日揭穿他看他脸上窘迫的反应好嘲笑他一次，可是。。。
如今，它却成了他留给我唯一的遗物。
冰冷的铁器上，还残留着他胸膛被洞穿时溅上的温热血迹。
嗡！
毫无预兆！
掌中那粗糙的、沾满师父热血和我的血污的“锄头剑”，突然猛烈地震动起来！
一股冰冷、狂暴、仿佛来自极北荒原深处的气息，毫无阻碍地穿透了我的手掌，沿着手臂的骨骼凶悍无比地逆冲而上！
这感觉如此突兀而猛烈，以至于我浑身猛地一僵，连呼吸都瞬间停滞，心脏像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紧接着，一个嘶哑、干涩、仿佛两块生锈的铁片在疯狂摩擦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我脑海深处轰然炸响：“小子！
想活命？
那就他娘的给老子憋住气！
别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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